我的家乡在泾阳
我在陕西泾阳县出生、成长、读书,后来从学校返乡做农民。十几岁时,去两百多里路外的煤矿拉煤,在火车站装车卸车扛两百多斤的盐包子,打土坯,盖房,扬场,犁地,挑土,担粪,干过很多苦活儿。有一阵子泾阳县城修地下排水道,我们大队工人受雇开沟埋管。泾阳县城历史上几建几毁,县城街道底下的砖头石块因此很多,开挖起来特别吃力,有时铁镐抡下去,能砸出火星。干完一天活,累得要命,也饿得要命。灶上改善伙食,土豆白菜羊肉汤,每人一老碗,我两根筷子穿了六个杠子馍,稀里呼噜吃个精光。
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泾阳,去体验外面的生活。在我就读的中学附近有一土丘,顶上矗立着一座很高的铁塔,我曾经爬上铁塔,眺望南边的塬,东边的铁路。翻过塬去是咸阳,铁路通到西安,那是另一个世界,是我们农村人向往的地方,心想有一天我能离开农村,去大城市工作多好。
这个愿望后来终于实现,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最后一次在生产队劳动,是给玉米堆肥。记得当时我穿着背心,在又高又深的玉米地里钻出钻进,脸上、胳膊上、脖颈上被玉米叶子划出道道血痕,但心里无比轻松畅快。因为这些在田间流汗的日子可能真的要结束了,这些玉米叶子留在我身上的,是幸福的伤痕,快意的伤痕,如同在告别宿命的文书上留下的戳记,也如同飞向一个全新大世界的祝福的披红。从此我走出了泾阳,先是到西安,后是到北京,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四十多年,除了每年回乡省亲,再也没有在泾阳生活过。
直到退休后,人轻松自在了,回泾阳的机会反而多了。2017年我为著书,回乡探访秦代著名水利工程郑国渠遗址。这条为秦国统一天下奠定经济基础的大渠,有一条支渠就经过我们村口,另一条支渠穿过泾阳县城。写作期间,我又踏踏实实在泾阳住了下来。回故乡,写故乡,说泾阳话,吃泾阳饭,会泾阳人,谈泾阳事,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乡土气息包围着我,很多感觉被调动,很多记忆被激活。我沉浸在家乡文化氛围当中,沉潜到家乡历史的情境深处。那是一段亢奋、充实、快乐的时光。
我每天5点起床,开始写作,写到10点钟吃早饭,饭后不休息,继续写,写到下午4点,吃下午饭。家乡人传统上是一天两顿饭,就是这个钟点,傍晚则随便垫补一口,不算正式吃饭,叫“喝汤”,我连“喝汤”也免了。我恢复了家乡的习惯。
在泾阳,我寻访故地,旧时的印象全然无存。早先县城北面,有一片大湖,叫泾干湖,我是在泾干湖里跟着人才学会了蛙泳、自由泳。如今县城扩展,大湖已被填平,建成了公园,还竖起宽大的墙体式电子屏幕,早晚都有老人们在那里翩翩起舞。城里建有体育场,我年轻时爱好体育,没少在体育场上挥洒汗水。如今重回泾阳,潜心写作那段时间,下午饭后我常会去体育场散步。来这里锻炼的人很多,走进体育场,当年在这里奔跑拼搏的情景就历历在目,恍若还能听见我在跑道上冲刺时观众给我的加油助威声。
泾阳最著名的地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地原点。大地原点也叫大地基准点,是国家大地坐标的起始点。科学家们勘察计算了很久,最终把这个原点定在了泾阳,而且这个点,正是我当年攀爬的高铁塔所在的位置。铁塔如今已不在,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七层建筑,大地原点标志是一颗红色玛瑙,镶嵌在主体建筑地下室正中的大理石基座上。
过去泾阳人去西安,坐火车从咸阳绕一大圈,经过六七个车站,三个小时才能到达。我返乡当农民的时候,一次生产队派出十几辆架子车从西安往泾阳拉建筑脚手架。我们抄近路,从窑店过渭河渡口,这样能少走三十里路。谁知中途车子陷进渭河沙滩里,我们汗流浃背艰难挪行,过了渡口时天色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好在窑店住了一夜。现在新修的高速路和几条宽敞大道从泾阳直通西安,车程也就四十分钟。从泾阳去西安北高铁站,比西安南郊人还便捷。西安机场离泾阳更近,开车半小时就到。
前几年,泾阳郑国渠风景区为我设立了工作室。现在一年当中,我有几个月住在泾阳。杜甫有诗: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梦想孕育于斯,起飞于斯,这里也必将是我此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