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美学馆
坐标:山东日照。有这么个地方,名字独树一帜——海洋美学馆。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开始会误以为是博物馆,其实,这是家强调海洋元素的酒店。
这里原是育苗场,养殖虾苗、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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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标:山东日照。有这么个地方,名字独树一帜——海洋美学馆。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开始会误以为是博物馆,其实,这是家强调海洋元素的酒店。
这里原是育苗场,养殖虾苗、蟹苗和鱼苗,改建酒店后体现出工业化的极简风格。大堂里有艘极为醒目的悬空船,装饰鱼眼之后,它更像条幼鲸;尤其贯穿船体平行的凹槽线,仿佛座头鲸从下颔贯穿腹部的褶沟。船体四周,陈列着一些航海史上的日常用具:航标灯、风标、干湿表、雾号、六分仪、潜水头盔……还有轮舵和锚。
锚,在“苗”字基础上加了金属偏旁。它是酒店的标识物,既是入门处的金属雕塑,也渗透房间,到处都有锚的图案。锚,作为复古的装饰物,随处可见;可除了水手,一般人少见真正的实物。远航在外的船都看不到踪迹,何况船上的锚?等泊入港湾,锚需要沉入水底,人们看到的顶多是条用于悬系的粗大索链。锚,同时具备矛的锐利与盾的厚重,它却不是武器。锚,它让船不再漂流,让人梦稳心安,让我们拥有航行前的准备和航行后的休息——源自深处的沉稳定力,提供着保障和安慰。从育苗场到酒店,从繁育到入港小憩,这很像海洋美学馆的前世今生:从苗到锚的演化。
我住在宽敞的栖海单间,整面墙是落地玻璃。站在窗前,我像鱼一样,目力所及都是海……离海咫尺之隔,最近的浪涌就在20米开外。如此之近,又如此无边——凝望大海,我同时拥有了诗和远方。
2
退潮后我才发现,海滩辽阔而绵长,大陆架以极为缓和的方式慢慢延伸。我走了很远,发现温柔的浪仅仅漫过脚面。
沙质很细,偶尔夹杂贝类的残片,还有玛瑙色的石子泛着乳化甚至晶化的光。沙子里开放着一朵透明的花,是海葵,像海中的含羞草,苍白而纤弱如丝的触手——我碰了一下,像触及一缕最微弱的电流,而它类似萼片的部分无比细滑。几只袖珍的寄居蟹聚在一起,像散落的几颗衬衫纽扣。终于看到一只小蟹,像颗鸡蛋那么大,可能是刚刚死去,它掉了腿,并且翻露着腹面的尖脐。把螃蟹翻过来,它的样子令人意外,我吓了一跳。外壳颜色,是浅黄绿色的底子上被深紫红色的不规则格子细细分割;它体侧的对称位置,还有一对马刺样的尖棘;它的腿收折起来,体型简直像只青蛙。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是花旦蟹。除了水洼里睫毛那样长的小鱼苗,我没有发现任何一条搁浅的鱼。我想,因为这是缓坡。温柔的缓坡,鱼有足够的机会纠正自己的误判,不会因为一次莽撞冲击带来的失误就被阻断归程。
踏浪而行,我想起小时候,和童年的玩伴英歌一起站在海边,等待浅浪没过脚面。那时我们还是孩子,但英歌双手合十,有种超乎童年的庄严。那些浮沫像是婚纱的缕空蕾丝般拂过脚踝,而她像是在心里订立盟约,长大以后要做大海的新娘。多少曾对未来的朦胧誓言都被我们轻易放弃,坚守内心承诺的英歌却并未改变,她后来从事海洋研究,并始终享乐其中。
海,又怎会让人疲倦呢?虽然它永远在重复。潮汐,运力非凡……手风琴般的海拉动巨大的风箱。数学的二进制法,仅用0和1这两个符号,就在简洁中概括万千的复杂。一涨一落,就是海的二进制,融合万物与万妙。这个世界,遍布二进制的法则。亮与熄。开与关。正与负。高与低。有与无。活着,就被生与死的二进制所限定。
面海就是修禅。悲痛有时,欢乐有时。盛开有时,凋谢有时。生育有时,告别有时。一切有如潮汐……大海至深,大道至简。在浪阶之间行走,盐浴治愈了我受伤的脚趾。也许,这是心理作用吧,我怀疑自己对海、对盐、对简单、朴素与伟大之物抱有一种由敬畏而来的迷信。
坐在沙滩,这里有水彩的天、油画的海。放牧在海上的云,放牧在草上的羊,放牧在心上的自由……这是在海边度过的9月,我如同一条舶港的船。
海上生明月。海,就像一只巨型的海月水母那样鼓动,它在透明之中有秘密的心跳,无辜而无动于衷地忍受生生死死。从一只水母可以看到整个浓缩的海,就像从一片叶子的脉络中可以看到整棵大树的样子。我拉开纱帘,月色中的海仿佛漫灌进来。仰躺的时候,大海和小床仿佛处于同一个平面……荡漾,枕浪而眠,我睡得像只沉稳的锚。
3
日照,哪里都是敞敞亮亮、干干净净的,海风浩荡,植被葱郁。
说到植物,日照最有名的树是那棵老银杏。这株高达30米的银杏,如此巨大,它每天喝两吨水,简直是植物里的大象……不,是鲸鱼。如此渴水,以致发生干旱的时候,它会像动物一样叫起来。
生长在定林寺中,它有4000岁了。夏天,它是最清凉的树,因为拥有百万柄摇动的扇子;秋天,它是最辉煌的树,满枝都是镀光的、披光的、透光的叶子,看起来像一棵半金属的树。名字带银,样子带金,它披金戴银却不受其累——冬天脱尽叶片,春天再度生长,它千金散去还复来。
我仰头,树冠盛大;我低头,树影斑驳……穿越叶柄的光束,在地面形成一片辽阔的剪影。树木越高大,根系再发达,如此才能支撑地面之上隆重的生长。所以,树枝与根须对称,根系才是树冠真正的倒影。在定林寺中,旁边有它的迁枝,后院有它的子嗣,我想象一个银杏家族的手在地下的黑暗里紧握。一座千年古寺,就这样被几千年的树冠所笼罩,被几千年的树根所托举,恍若被复活的古老神话。而我们,在时间的度量衡里,不过是短暂的蜉蝣……夏虫不可语冰,不知前史,不知去往。
老银杏所在的定林寺,也是文学理论家刘勰故居。他是日照莒县人,所著《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文学理论专著。刘勰在定林寺藏书校经,晨钟暮鼓,寒来暑往,银杏婆娑……他是在此出家并圆寂的。一字一字地写,酿字如酿果实,像银杏那样金黄、清香而蓄意保持微苦微毒的果实,因为它们才保持疗效,才抑菌、抗过敏、疏通血脉、强化记忆、延缓衰老。银杏生命力顽强,以“活化石”著称,如同经典的文字千年不朽。
4
上次来日照,我还去看了海……还有,阳光海洋牧场。
船行40分钟,远远就看到几座钻井平台状的物体。所谓牧场,是在海里间隔放置3乘3乘3的大型水泥立方体,称之为“鱼礁”;当藻类在其上附着生长,会带来微生物以及逐渐聚居的鱼群。大型渔船无法进入鱼礁形成的保护性障碍,不能用拖网的犁沙方式进行破坏性捕捞,鱼群却能自由来往。
人类向往海洋,只是不得不生活在陆地,所以我们热爱岛屿;鱼群是否向往过陆地,只是不得不生活在海洋,所以它们把那些沉到海里的陆地当成家园?据船老大介绍,阳光海洋牧场这个位置,算是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来自两个方向的鱼类在此产卵、休憩和社交;从此,北方的鱼不再向南游,南方的鱼不再往北游,这就算是天涯海角的相遇与告别了。钓客慕名而来,余兴未尽的可在平台留宿。他们必须遵守严格的管理规则:产卵期需休渔一个月,禁捕禁钓;20公分以下的鱼要放生,遇到怀卵的雌鱼要放生;严禁铅坠入海,一个细小铅坠都能够导致数平方米的水域真空般不再出现鱼类,所以他们要求使用环保材质或者铁坠,以减少渔业污染。像保护土壤那样保护海水,因为把鱼当作海里的庄稼,他们祈盼的是四季的丰收。如此想来,海洋牧场仿佛在一个项目里实现了农林牧渔的结合。这里使用的捕鱼工具是鱼钩。
我想起中国有许多关于垂钓的古诗,写的多在河湖,很少是放钩海上。因为那时航海的条件和机会都有限,诗人们缺乏表达的经验。现在可以数日漂流,夜钓深海……天上的星如鱼群,海底的鱼如群星。无声而闪耀,无论是星光还是鳞光,都比俗世的硬币更能喂养我们的生活。瓷片、器物、服装、家具,人类最喜欢的图案就是花鸟和鱼;鱼就是河流里的花,就是海洋里的鸟。寓意美好的鱼,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含义。我们吃鱼,然后歌颂它的美与牺牲……从修辞上是虚伪,从行为上是感恩。
在鱼比船大的过去,我们运用各种工具来增加渔获。鱼钩、鱼叉、射鱼弩,后来是拖网和大型远洋船……丰收,意味着对它们来说更多的牺牲。渐渐地,大海变得空旷,鱼也丧失了它的魔法。从这个意义上说,鱼钩大概是凶器里最精巧的一种吧,既美丽又残忍;但它限制了捕鱼的数量,限制了我们的贪婪,从另一角度又成了慈悲。我们难以简单概括鱼钩,就像难以概括海——无辜或有罪,妖娆或端庄,温柔或酷烈,全在海由单纯构成的丰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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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巨兽吞吐,吞吐潮汐与日月。带着盐霜的波浪里,万物生长。
山东日照。山是山长水阔的山,东是紫气东来的东,可是啊……我前两次来都没看到日出。来日照不看日出,我隐隐有种错过题眼的感觉。这次在海洋美学馆,我终于补上必要的一课:日照看日出。
每次日出,这个世界都经过了疲惫到绝望的彻夜等待,直到第一缕到来的光线才能融解悲伤。由于距离遥远,光线运行需要时间,当我们看到太阳的时候,其实已经是8分钟之前的太阳——这是阳光照到地球上的时间。所以,即使置身最后的黑暗里,我们也不必焦灼和悲伤,因为太阳已经出发,它正疾速赶来……还有8分钟就会抵达。离得这么远,走得这么快,日复一日,以每秒钟30公里的相对速度,金红的马将跃起在远比草原辽阔的天。
只有初升的太阳可以被直视,它既古老又新鲜,让人心怀浩荡。刚才站在礁石上唱歌的老者和逐浪的孩子都安静下来,像进入某种庄重的仪式。阳光如弓弦,在海面拉出第一个完美的音阶,它将书写海上的交响乐、海上的史诗。日照之下,我们看见光以及光线下的美。
阳光,那亿万金色的犁铧耕入海面,留下翻涌的浪。日出之后,海明显喧嚣了,浪忽然比刚才更高。这是涨潮,这是被唤醒的海。浪竖起的立面里,翻卷着金黄的沙粒和银白的泡沫;每级浪都把自己推到能力的尽头,推到更远的极限。
大海要拯救它在沙滩上迷路的孩子,但有些注定无法返程。当云层汹涌,如缓慢到凝固的浪,我看到了它。
不是海鸥,一只沙滩上的白鹭与我隔着几块礁石。
它向前走,有点驼背,劲吹的海风让它的背部和腹侧有两处明显的逆毛。它穿着高脚雨靴,仿佛在关节处装了护膝,所以那里呈现轻微的凸起。在一汪浅水前它险些滑倒,有个轻微的踉跄动作,不过似乎值得,在这里觅食,从啄击频率上看,餐桌上的准备还不错。它来回踱行,步伐与身体等长,像是用脚在水里插秧。
过了一会儿,我看不到它了,它绕到礁石后面。为了和白鹭保持距离,不致惊扰它的午餐,我以它为圆心远远绕行,直到重新看到它的身影。我意外发现,当它确认我的定位之后,就径直走回我刚才站立的位置,那是一汪面积更大的浅水——原来它藏匿自己,只是为了调虎离山,这样它才能信步于曾经被我短暂占领的猎场。白鹭有时伫立,纹丝不动;有时左盼右顾、举棋不定。别看它的动作有时卡顿,却是一个极为娴熟的猎食高手。它的眼光仔细得像个质检员,一旦有所发现,它就像锤钉子那样精确控制落点,尖长的缘就像一双灵巧的筷子,又像火中取栗那样迅捷而近乎神迹。
头颈细长,和身子的比例有点失调,以近乎危险的方式抵达了习惯审美的边缘——但你也可以说,白鹭细长得超乎比例的脖子,正是它的优雅所在。
这是一种入诗入画的禽鸟。在日照五莲县的白鹭湾,我已见过它的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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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湾美术馆小镇。这是最美的乡村,这是理想的田园。我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满池梦境般的荷花。现在枯卷的荷叶之间,只剩擎立的莲蓬。不过,还有竹子玲珑,还有漫坡的秋英绚丽,还有众多栽植的樱树正在酝酿缤纷花季。
小镇有间名为“懒面包”的柴烧窑烤面包房,采用不添加辅剂的自然发酵。我们能否从这种耗时的慢烘焙里,品出一味时间的暖香,远胜作料之香?买了面包和咖啡,我一边享用简单而有滋有味的下午茶,一边观赏对面的湿地。我由此得知白鹭湾——白鹭并非是点缀在名字上的装饰,我看到真实的白鹭们正在觅食、休憩或者起飞。
白鹭湾的字里窗间书店,也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噱头,它的选品出色。社区有书房、影院、剧场和健身房等都是常事,这里还有小型的动物园和牧场,还有太多意外之物,比如一座名为“心灵之谷”的弧面建筑。它高峻而狭窄,两侧绝壁隔绝光亮;进入其间,要通过一条仅容错身的小道,才能慢慢抵达建筑物的内部核心:那里空间非常有限,只有顶部的自然光倾泻而下。心灵之谷,我们就这样穿越狭隘、幽暗和孤独,抵达内心的宁静,并终被一束神迹般的光所照耀。
白鹭湾美术馆小镇不仅真的有白鹭,也真的有美术馆。巧克力美术馆、家乡美术馆、温泉美术馆、枫林美术馆……完工后的小镇将拥有的美术馆数量是12座。不仅如此,它们是出自著名建筑设计师的作品,每座都极富个性和创意。我们总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其实,在建筑上,唯有趣的灵魂,才能设计出好看的皮囊;假设千篇一律,根本就无法成为好看的皮囊。
我的闺蜜曾在多年前讲过一句戏言:“什么是有钱?就是有地方搁没用的东西。”是啊,没地方搁有用的东西,当然是物质上的窘迫;同理,脑子里除了柴米油盐,还有诗画棋琴,才有闲、有品、有精神生活。贫穷的生活不足以养胃,丰富的生活才能养眼、养心、养头脑里的智慧和情感,所以才称得上是灵魂的享乐。到底什么算虚度光阴呢?花在审美上的时间和精力,从来不是浪费;反而是不肯花费的,才是对生命的消耗和辜负。
也许是偏执的理想主义者和难以自控的完美主义者,才能完成这样的构想。我甚至觉得,这必须是由相信童话的成人才能创造的奇迹。白鹭湾小镇有许多童话的因素,儿童乐园是把几米超现实的童话世界变成真的,绿皮小火车载着孩子进入朦胧而绚美的色彩里,进入诗意的境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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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海边特别适合建筑美术馆吧?美术一笔一笔地刷抹轮廓和色彩,海一浪一浪地雕凿礁石与悬崖。美术里看到的,是画幅上凝固的瞬间;海看到的,是洋面永不止息的永恒。美术是人的创造,海是自然的创造。美术让人看到小景框里的美,海让人看到大到无界的孤独、大到无畏的美。
美术馆里所呈现的,不全是优美之美,汹涌的色彩里有歌唱也有呐喊,有万千的平静与万千的风暴……像海所喻示的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是一种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它看起来是无用的,是空旷的,但在空无里盛纳万物……像所有的美术、所有的文字、所有的艺术创作一样,都是在空无里盛纳万物,从最大的生命个体到目力不可测视的微观之物。海是大自然的美术,恰如画布上的美术组成人类的艺术之海。
明明是居住小区,却建筑了那么多美术馆;明明是住宿的地方,却将之注释为一种值得停下观赏的美学馆……我在日照对诗意栖居有了重新的理解。是的,在日照,从大海中理解丰富,从潮汐中理解动静生死和喜怒哀惧,理解平静与喧嚣的一切;从人类的居所中理解对美的不熄渴望,理解慢发酵的耐心,理解对大自然的尊重,理解创造之魅是对庸俗最无畏而有力的抵抗。
整个日照,就像一座海边的美学馆。花里有香,林间有氧,海上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