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2020年第10期|冯金彦:寸草心(节选)
1980年9月,我去上大学去。
从老家桓仁县的村子到就读的大学,只有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但不方便的交通却使得200公里的路程就要走一天。先是步行走25里山路,然后需要换两……
01
1980年9月,我去上大学去。
从老家桓仁县的村子到就读的大学,只有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但不方便的交通却使得200公里的路程就要走一天。先是步行走25里山路,然后需要换两次汽车,一次火车。
母亲不是一个唯物的人,从不敢走夜路,可仍然执意送我。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家里也没有手电,我便举着火把,那火把是三哥春天时捉蛤蟆用的,把柞木捶成碎丝晒干,燃起来亮亮的。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秋虫不鸣,偶尔的一两声狗叫使得夜显得更幽静。远处的村庄不时有灯光明明灭灭。只有山脚下河水的的流动声依旧,依旧东流而去。
我便把外衣披在母亲的身上,看得出母亲有些发冷,秋露重重的,偶尔碰到一下草丛,鞋和裤子便被打湿了,凉凉的,吹过来的风却有一丝清香,秋天的清香,山野的清香,那丰收的庄稼的清香,那成熟的山果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变换了一下举着火把的手,火光有点暗,荧荧的光亮中母亲脸上的皱纹如这25里崎岖的山路。
开车时,母亲站在车窗旁,踮起脚,从车窗塞进一个纸包,母亲胖,举起的手便显得十分吃力。车开走了,母亲也走了,母亲还要走山路回家。我打开纸包一看是二十元钱,我知道这二十元从何而来,其中的每一分都沉重得让我拿不动。
老家在辽东的大山深处,深得让人找不到,深得小小的村落,像一个走丢的孩子,只有那窄窄的山路,给人一点希望。偏僻自然信息不通,自然没有来钱的门路。
记得,我高考以后,便守在家里等消息,等来等去也不见一丝动静。那天,我正骑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帮人家苫房子,村头的大喇叭响了,让我第二天去县城体检。是公社的广播站播放的。
那时村里没有电话。
我高中的班主任接到体检的通知,便想办法通知我,可村里没有电话,寄信又迟了,情急之中,便通知了公社的广播站,于是第二天,当我凌晨从家里出发,赶到二百多里外的县城时,同学们都体检完了,而我的所有表格所有的志愿也由同学们填好了。
那次,我考得不好,348分,而省线是350分,我上大学中文系的愿望破灭了,便闷闷不乐。
三哥便劝我:“要不,你再复习一年。”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家里没有钱。谁都知道我们家没钱。
我知道三哥的诚意,我也知道妈的愿望。
我便上学去了。三哥说,我走后,妈一个星期没好睡觉,一夜一夜就那么披衣坐着。妈说,我第一次进城,怕我丢了,直到收到第一封家信,才放心。
而那封信走了6天,足见故乡的闭塞。
自此之后的四年的寒暑假,每次上学母亲都坚持送我,坚持望着我坐的车开远了,再一个人走回家。母亲说,回去的路,她常常要走到天黑了,才能到家。
02
公社所在的八里甸子离我们家臭里头村有25里远。三哥上中学时,就住在学校,一周回一次家。
农村的中学,食堂也是农村的特点,每个学生从家里背来粮食和蔬菜,交给食堂一点加工费,每天就可以凭票在食堂就餐。粮食是学生从自己家里带,或者米或者面都无所谓,按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什么拿什么,蔬菜也是,有白菜拿白菜,有土豆拿土豆。
对于我们家来说,粮食不够吃,哥哥就没有粮食拿,没有粮食,哥哥就没有办法上学,把孩子读书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母亲,只好四处去借粮食。
一次去生产队借,队长不借,母亲和队长大打了一仗之后,只拎回来了四斤玉米粒。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自己推着磨杆为哥哥碾这些玉米,碾成的米和面加到一起也不到三斤,哥哥就带着母亲的眼泪和粮食一起上学去了。
哥哥说,在学校的日子,他饿得要命,饿得常常逃课去给做饭的大姨劈柴火,为了打饭时,大姨能多给他一勺。
03
母亲的一生很苦。
13岁那年,姥爷离去,一下子就把母亲丢在了一份荒凉之中。从前母亲也是父亲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心肝和宝贝。可姥爷的离去,姥姥的改嫁,让母亲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悲凉中。更无奈的是姥姥只能带走两个孩子,13岁的母亲没有自己的道路,也没有了自己的方向。
于是,母亲的姥爷做主,在她13岁那年,一个男人把她领走了,一个比她大6岁的人,影响了她以后70年的生活和日子。
那个男人,母亲叫他丈夫。
那个男人,母亲也叫他贫穷。
那条小路,曲曲弯弯,在山间的一条小路,就把一个孩子的未来牵走了,仿佛是牵走了一头小牛,一头小马。
母亲说,最让她难受的是1949年底,国民党彻底完蛋了,姥姥家烧金圆券。姥姥家开粉坊,开了好多年积攒了不少钱。一打一打金圆券投到灶坑里,烧了多半宿。母亲站在旁边看,心里刀割锥扎般难受。
那么多钱,就一下子成为了废纸,成为了纸灰,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意义。而在这之前,母亲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母亲也常常去姥姥家帮助干活,只要拿出这些纸灰中的千分之一,母亲的生活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母亲的一生就会从贫穷的泥泞中走出去了。
那一堆纸灰,黑黑的,像母亲贫困的日子,也像母亲的心情,一直阴沉了许多天。
04
1978年的秋天,我成了桓仁一中的一名学生。
那时一中刚刚恢复,座落在山脚下果园边的学校和我一样新,新建的宿舍内, 40个人睡在4个大通铺上。冬天,屋里冷得出奇,晚上压在脚下的棉衣常常被冻在墙上。
这样的生活困难,我可以克服,难的是没有钱,没有每个月10元的生活费。当时,为我每个月的生活费而奔走是妈最大的事,是家里最大的事。
该借的人家都借完,钱还常常没有着落。
母亲便自己想办法。村里当时有一个鹿场,需要晒干的柞树叶冬天时喂鹿用,母亲春天领着妹妹上山采柞树叶。
母亲的左腿年轻时摔过,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拐,母亲便一拐一拐地爬上村里的后山。后山山不大,不高,矮矮的山脉沿东北方向逶迤而去,不经意间就丢下几个山包,因为小便不见什么大树,只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沿山梁一侧,原来是一个蚕场,是村里人用来养蚕的,养蚕的把成材的柞林砍了,让柞树的老根发出嫩芽,嫩芽发得茂盛,看上去绿盈盈的招人喜爱。养蚕的人家因为赔本就不干,空留下了一片柞林,春萌秋落,于山坡上铺金黄松软的一层。
母亲把妹妹领到柞树林旁,便放下背着的麻袋,一把一把地从枝头采新鲜的柞树叶。母亲先将树叶一把一把塞进胸前的包里,满了,再放进麻袋中,临近中午,那袋子便装得满满的。母亲帮妹妹把袋子扛上肩,母亲弯下腰,想扛起麻袋,却发现路太陡,她一拐一拐地扛着袋子走不了。母亲便叫住了妹妹。母亲解下了妹妹的鞋带,把袋口扎好,然后弯下腰推着麻袋,从山顶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滚去。
母亲总是在炊烟浓浓的正晌午才能回到家。
母亲和妹妹把袋子解开,把新鲜的柞叶摊在院子里晒开,攒几天再装麻袋里推到大队的鹿场去卖。
一斤柞叶能卖3分钱,一袋鲜柞叶晒干只有5斤左右。
母亲和妹妹采了20多天柞叶后,便能有了10元多钱,有了我下一个月的生活费。
05
那天,家里的一只鸡跑进猪栏里时被猪咬死了。
母亲掉泪之后把鸡褪了毛,剁成块扔进锅里炖了。
母亲收拾鸡时,病在炕上的父亲孩子似的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用力地嗅着那诱人的香气。到中午,鸡快炖好了,大队来客人,四处张罗买鸡,母亲听说了这个消息,只犹豫了片刻,便果断地掀起了锅盖,把快炖好的鸡肉舀进盆里。
父亲默默地注视着母亲,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父亲一言不发,父亲知道家里没有我下个月的伙食费,父亲只是用痴迷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渴望。
母亲犹豫了一下,只是犹豫了一下,从盆里给父亲留下了几块鸡肝鸡杂,便端着盆推门出去了。
那只鸡卖了5元钱。
5元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那段时间,充满我记忆的只是饥饿,饿得受不了,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学校的食堂每天三顿汤,没有一丝油星,吃成了生活的第一渴望。夜里饿得受不住了,只好跳下地,喝几口水顶一阵。春天的时候,自己会去学校的后山采菜,采一些山菜煮着吃。更多的时候只有挨饿。当时班里有两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富裕,家里给买来了一大袋饼干,锁在宿舍的红木箱里,晚上饿了,两个人便回宿舍去吃,便常常叫我。
吃过几次之后,我便再也不好意思,一见同学要离座回宿舍吃饼干,便借故偷偷地躲开,躲进学校后边的果园。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果园,看树,树是模糊的,看星,星却闪亮,风吹过,夜好静,静得令人后怕。蛐蛐不叫,鸟不叫,只有风在叫,风从草叶,从枝头走过,留下脚步声。
这时就常常听到同学的喊声。
同学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不好意思,便四处叫着我的名字,那叫声在夜空里传出很远很远,那叫声一直温暖着我。
温暖着我的记忆。
我求学时期生命的天空上,饥饿是一片浓重的驱不散的阴云,而那金黄的光泽,那金黄的玉米金黄的黄米,永远诱惑着我,永远是我心中圣洁的颜色。
改善生活的时候,是家住四道河的同学星期天回家,便把饭票给我,我就可以一个人吃两份,吃一天饱饭。
许多年之后,当我公出回到故乡的县城,当我走进那间存放着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的教室时,我仍然感受到那饥饿的力量,它们破壁而来,久久不去。
不仅是吃,穿也没有,我只有一套衣服,只有星期天才能洗一下,然后躺在被窝里等衣服干;蓝裤子裤腿太短被大嫂接上半截灰布,成为校园的一个风景。三哥把自己的一条蓝色裤子给了我,我知道这条裤子是三哥订婚时,三嫂给做的,三哥十分珍惜从不穿。
三哥说:“这条裤子捎给老四穿吧!他没有衣服。”
那条裤子,我穿了两年,后来毕业时,匆忙收拾行李时丢掉了,我一直十分惋惜。
作者简介
冯金彦,男,1962年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本溪日报》总编辑。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等近百家刊物和报纸发表散文、诗歌、评论、小说。散文和诗歌四次获《人民日报》散文与诗歌征文奖,获《人民文学》散文征文奖,《诗刊》诗歌征文奖,《中国青年报》散文征文一等奖,《中国旅游报 》散文征文一等200多次。出版诗歌集《敲门声》《水殇》《泥土之上》,散文集《一只鸟的颤栗》,理论集《背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