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5期|李修文:犯驿记
春天来了,小雨和浓雾却一连持续了多日,今天又是如此:小雨从天亮之前就开始下了,直到黄昏时都没停。一度,雾气已经开始了消散,我几乎以为,我们的剧组可以开始拍摄了,但好景不长,更多的云团朝着我们所在的山顶上疾驰和涌动过来,像厄运一般吞噬了群山、村庄和刚刚开出来的花朵,而今天,已经是我在这个专门拍摄古代驿站的纪录片剧组里厮混的最后一天了,账已经结清,明天一早,我便要离开这诸葛亮曾经运筹帷幄的地方了——此地便是筹笔驿的遗址所在,诸葛亮伐魏之时,曾于此扎营筹划军事,“筹笔驿”故此得名。据传,《后出师表》便是在这里写成,然而,一如明人周珽所说:“筹划虽工,汉祚难移,盖才高而命不在也。”那诸葛武侯,虽六出祁山,终落得个功败垂成,直到唐宣宗大中九年(855),李商隐结束梓州任期返回长安,途经这筹笔驿,还忍不住道一声那诸葛武侯的可叹与可怜: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这首诗,凌空突兀而起,再以分寸判断作析,最后再留下不尽余意,写的却是败相,但那败相,又不是家长里短里的树倒猢狲散,有恨有悔,更有横下一条心的凛凛然之气:这满目江山,已经多少回改换了门庭和姓氏,地上的猿,天上的鸟,却仍然畏惧着诸葛亮当年在简书上立下的军令;还有山间风云,涌覆长存,还在护卫着他遗留之军垒的藩篱栅栏;谁又能想到,时犹未久,后主刘禅便也要经过这筹笔驿,东迁洛阳去举手投降?可恨那关张早死,残剩之人纵有管乐之才又徒唤奈何?诗虽穷途之诗,地也是末路之地,但是,多少人先在诗里看见了自己,继而也替自己找到了宽谅和解脱:人之一世,岂是成败二字便可以轻巧道尽?就算我一败涂地,可我,清晨里奔过命,暗夜里伤过心,挺身而出时有之,苟延残喘时更有之,这诸多的、未能被时势和命数接纳的有用与无用,岂可一声败亡便将它们悉数销尽?只说这筹笔驿,除了李商隐,也曾有苦命人罗隐踽踽前来,并且作下了与李商隐同题之诗,其中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一句,几可看作是“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的另一版本,因其更加单刀直入,也就戳中了更多人的心:你我就算日日都被困于这不自由的筹笔驿中,可是,哪怕再寒酸,再微薄,谁还没有过一两回天地同力的草船借箭之时呢?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这世上,有人命犯桃花,有人命犯公卿,那罗隐,十考不第,又生于唐亡之际,为了饭碗,为了保命,一年年下来,他便没法不凄惶奔走,没法不去命犯辽阔江山里的无数驿站。除了筹笔驿,纪南驿中,面对楚国当年的都城所在,他还尚有思古之余力:“不知无忌奸邪骨,又作何山野葛苗。”到了莲塘驿,满眼里皆是战乱,他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去,终日里嫌弃着世道和世道里的自己,却又忽然发现:“隔林啼鸟似相应,当路好花疑有情。”而在商於驿中,访旧半为鬼,举目无亲故,人之一世,至此终于真相大白,他也总算在眼泪中接受了世道和自己:“棠遗善政阴犹在,薤送哀声事已空。惆怅知音竟难得,两行清泪白杨风。”说起来,过去十余年,我也和那罗隐一样,命犯了一座座犄角旮旯里的小旅馆,除去小旅馆,火车站和片场,乃至寺庙和渔船,在这些地方,要么咬紧牙关,要么掩耳盗铃,我都曾栖身和厮混过,它们正是我的纪南驿、莲塘驿和商於驿,不管我逃得多快,这些地方总有办法将我抓捕回去再行圈禁,几番想要挣脱而徒劳无功之后,我也认了命,并且渐渐心安理得了起来,唯有一事,可堪羞惭:那罗隐,凡过驿,必有诗,而我呢?在以上种种所在里,我看见过火堆燃起,又看着它们渐渐熄灭,我年复一年地写写画画,最终,灰心作祟,我还是将它们全都付之一炬,再忍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形迹可疑。
离开筹笔驿之后,紧接着,我便命犯了粤赣两省之间的大庾岭。这大庾岭,在唐宋两朝都是分外恐怖的所在,有谣谚云:“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那“春循梅新”和“高窦雷化”,实际上说的是岭外的八座州县,史中籍中,无一处不是夺人性命的瘴疠横行之所,如此,于那些遭贬之人而言,这大庾岭,便被视作了阳间尘世的鬼门关:一过此岭,如同置身化外,性命与前程双双皆休矣!所以,苏轼先过此岭贬谪海南,数年后获赦,再越它而北返中原时,曾诗赠岭上老人说:“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人回?”然而,身在大庾岭上,尤其身在旧日驿站的遗址之前,首先被人忆及的诗,总归还是唐人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这首诗,清人姚鼐说其“沉亮凄婉”,可谓如实;难得的是,既不怨天,也未尤人,自怜自伤里始终贯穿着某种清醒,当然,这清醒并不是但行好事之后的心无挂碍,而是有罪之身别无他法之后的自制与自知:自知罪有余辜,自知有去无回,既然如此,莫不如,就此低下头去,寄哀声于坦白从宽,说不定,诗传出去,引动了朝中公卿的恻隐之心,我还有活着再一回翻越大庾岭重返长安的可能。也因此,就像是被开刀问斩之前必须留下遗言,再不说话,再不话赶着话,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于是,仅过这一岭,那宋之问便作诗四首,其中一首里更是写道:“但令有归日,不敢恨长沙。”
然而,与诗中哀切截然相反的是,宋之问其人,一生劣迹,数不胜数,且不说他杀甥夺诗,单说在朝堂之上,今日攀附东家,明日跪拜西家,稍稍得意便形骸两忘,最终,至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太子李显复位,宋之问所攀附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伏诛,他被发配到了大庾岭外的泷州参军,没过多久,他又偷偷潜回了长安,藏匿于友人家中,未几,为了依附武三思,再向朝廷告发了窝藏他的友人,于是,朝廷不再追究他的偷潜之罪,反倒任命他做了鸿胪主簿,但是,一旦中宗驾崩,宋之问便也走到了他的尽头,睿宗即位后不久,宋之问就再一次被流放到了钦州,继而,朝廷传下旨意,将其“赐死于徙所”。翻看宋之问的诗,轻易便可以发现,字句之中,驿站尤其多,在临江驿,他留有“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之句。在满塘驿,他写下过:“驿骑明朝发何处?猿声今夜断君肠!”到了端州驿,他又大放哀声:“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然而,照我看,这一切却全都是自找和活该的,说白了,所有必经的驿站,无非都是逃不掉的报应,心术纷乱,行迹便也纷乱,你非要再多一次投怀送抱?对不起,那不过是又多了一座荒山野岭上的驿站正在等着你去走近它再踏入它。只是,可叹的是,宋之问其人,至死也未有一丝半点真正的悔意,仍以那些写在驿站中的诗句为例:凄婉也凄婉,悲凉也悲凉,究其实质,却都是投石问路,都是一件件精心准备好的土特产和敲门砖。
所以,还是去亲近那些正道上的驿站和驿站之诗吧。当然了,活在这世上,所谓正道与邪路,往往刹那流转,常常真假难辨,庸碌如我等,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胜券在握,再指着黑说这是黑,指着白说这是白?但是,人在驿站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抬头岭上云雾,低头窗下草木,所有的话,你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该露的破绽,该见的分晓,总归都要大白于自己、驿站乃至天下。譬如唐朝刘长卿于驿中和遭到流放的老友分别,虽说凄怆满目,人臣之心却仍似山中高树一般孤直:“迁播共知臣道枉,猜谗却为主恩深。辕门画角三军思,驿路青山万里心。”永城驿中,晚生于刘长卿,与贾岛齐名的姚合,尽管流离当头,却在反求诸己中厘清了来路也找准了去路:“秋赋春还计尽违,自知身是拙求知。惟思旷海无休日,却喜孤舟似去时。”更有那北宋名臣寇准,曾从任所出发,经襄州赴京登上相位,数年之后遭贬,他又再一回路过了襄州,置身在襄州的驿亭之中,他曾留诗如下:
沙堤筑处迎丞相,驿吏催时送逐臣。
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
寇准此诗,世人作解之时,多说其颇含讽世与自讽之意,然而定睛再三之后,我却别有所解:只要取消分别心,再读那前两句便会发现,看起来的心存芥蒂,实际上,也许只是身心脱落之后的开门见山,对,门就是门,山就是山,见到沙堤,便说沙堤,见到驿吏,便说驿吏,它们只是相逢与共存,既然如此,何苦还要起那对比与映照之心?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寇准曾任巴东县令,在长江北岸的巴东驿中,他也曾题诗一首:“楚驿独闲望,山村秋暮天。数峰横夕照,一笛起江船。遗恨须言命,冥心渐学禅。迟迟未回首,深谷暗寒烟。”到底是年轻,此时的寇准,顾影自怜有之,强自镇定有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也有之,而到了再过襄州之时,雷霆风烟,俱已入骨,那些以往里饱经的顺遂与未遂,全都化作了驿亭之外的野花林泉,何止等闲视之,他已经到了足可向它们认输的年纪和地步:认输,眼前风物才各归其主,而我竟然也在此中增添了崭新的愿望,那便是,像林下之客一般,换得一具无荣无辱的自由之身。这认输,近似于佛家所说之“现成”,若要“现成”,必先入世,入世是为了入己,入己则是为了无己,无己若至,“现成”之境,则必瓜熟蒂落。
只可惜,在那些千山万水之间的驿站里,又有几人能够修得如寇准般的不坏之身?廊前檐下,打雪里来的,等着雨停的,或是东张西望,或是掩耳盗铃,说来说去,有谁不是受苦之人?《梦溪笔谈》里曾经记录过一个苦命的妇人,嫁与鹿姓人家之后,因丈夫被月俸所诱而急于赴任,孩子生下刚刚三天,她便被夫家催促着上路了,行至信州杉溪驿,终于命丧于此,临死之前,她曾在驿站的墙壁上题诗,并在诗畔以数百言直陈了自己的“恨父母远,无地赴诉”之境,“既死,藁葬于驿后山下。行人过此,多为之愤激,为诗以吊之者百余篇,人集之,谓之《鹿奴诗》。”一个苦命妇人的哀告,何以引得如此多的和鸣?无非是因为,那妇人写了她的命,但那又何尝不是你的命?她命犯了长路孤驿,你又何尝不是如她一般“无地赴诉”?有许多年,我都想读这一本《鹿奴诗》,最后也未能如愿:事实上,这本书早就佚散在了岁月烟尘之中,每每念之,我竟怅然若失。
好在是,驿站代代无穷已,更多的苦命人还会继续命犯驿站,写下更多的诗,仅在北宋灭国之后,数年中,从北国前往南地的各处驿站里,便有太多惊魂未定的无名无姓之人留下过逃命与受苦之诗;南阳驿中,尚且有妇人吃零食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了当初的好时光:“流落南来自可嗟,避人不敢御铅华。却怜当日莺莺事,独立春风露鬓斜。”而在下寒驿中,无枝可依的男子却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身无长物:“北堂无老信来稀,十载秋风雁自飞。今日满头生白发,千山乡路为谁归?”另有一首无名氏的《题驿壁》,这些年里,因其时常被我想起,时间长了,每当我寻下一处落脚之地,它便出现在了对面的墙壁上,不过这样也好:抬眼即能看见自己的护身符,总归是好的——
记得离家日,尊亲嘱咐言。
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
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
若能依此语,行路免迍邅。
这首大白话一样的诗,最早见于宋朝安定郡王赵令畤所著之《侯鲭录》,赵令畤说此诗,实为“征途之药石也”。要我说,我也会说这一句:实为“征途之药石也”。诗中的“迍邅”二字,说的是难行、迟疑和困顿之意,所谓“仓皇归去,步步迍邅”,所谓“嗟运命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然而,但凡要出门去那世上厮混,这二字,谁又能逃得过?以我自己为例,年少初读此诗时,似乎从未将它放在眼里,但它迟早都要与我赤裸地相见:几年前,在陕西境内的汉江边,一个冬天的早上,天还没亮,我从旅馆里奔出,脚踩着遍地的白霜跑向江边的渡船,已经都快跑到了,却眼看着渡船刚刚离岸,心里终究不甘,也是怕江对岸的生计活路被我再一回错失,我便赶紧退后两步,再冲刺着往渡船上跳跃了过去,结果竟事与愿违,我的身体硬生生坠入江中,再结结实实砸在了水流之下的乱石堆上,尽管河水并未将我卷走,但是,其后三天,我却只能发着高烧蜷缩在小旅馆里,满身的疼痛又令我举步难行,不用说,那江对岸的生计活路,最终还是被我错失了;还有一回,在云南,深山里的一座没有候车室的小火车站里,雨下得虽然大,却没有人去站台上的一小截凉棚底下躲雨,只因为,那一小截凉棚显然是年久失修,几乎算得上摇摇欲坠,而我要坐的火车又来晚了,等到后半夜,我实在困乏已极,终于不管不顾,跑到那凉棚底下唯一的一把长条椅上睡着了,天快亮时,我还在沉睡之中,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对我大声呼喊,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梦,惺忪着醒过来,这才发现,微光中,铁轨的对面,的确有一个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男人在对我呼喊,我听不懂他在呼喊什么,但他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大声喊叫,我只好起了身,打算穿过铁轨去找他,殊不料,正在此时,背后的凉棚在顷刻间便呼啦啦倒塌了下来,一下子,我清醒了过来,看看倒塌的凉棚,再看看对面的男人,最终,我三步两步狂奔过去,抱紧了他。
自此之后,除了在一座座犄角旮旯里的小旅馆中,哪怕身在火车站和片场,乃至寺庙和渔船里,只要踏入了这些今时今日里供我容身的驿站,“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还有“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这些句子都会被我时常念及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心有余悸,而是常常觉得,当尊亲们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照着那几句话去做,不仅是本分,更是纪律,唯有纪律加身,过桥时必先下马,鸡鸣后看天动身,虽说往前走还是逃不开没完没了的迍邅,可是,当一天将尽,你仍然可以勉强告慰自己的是,这一己之身,还将继续度过接下来的另一天。到了这时,你再去看那一整首大白话一样的诗,它多像是一封信啊:既像是来信,管你其后是报喜还是报忧,尊亲们都不在乎,他们只要你记得他们曾经叮嘱过的话,反正,打你出门,他们便已爱莫能助;这首诗,其实也是一封回信,你看那些叮嘱,无不惊惧和小心翼翼,既未期待收成,也未渴望胜利,所以,再说一遍,只要你“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只要你“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你便是好好听了话,你便是好好回了信。
实在也是没办法,但凡我等还要继续朝前走,那迍邅便注定了举目皆是,还好,长路穷尽之处,总归会有一座两座的驿站在等待着我们,这驿站里哪怕只有闲锅冷灶,也绝不是让我们倒头便拜的诸佛之前,但是,因为我们受了苦,我们便不会被它们亏待,单单那些驿壁上的故人与陌生人之诗,就足以令我们像靠近了炉火一般,在瞬时里变得热烈起来。先说陌生人之诗,宋时汴河驿中,士子卢秉不平则鸣,题诗于壁上:“青衫白发病参军,旋籴黄粱置酒樽。但得有钱留客醉,也胜骑马傍人门。”哪知道,此诗其后被路过汴河驿的王安石读到,“见而爱之,遂获进用”,直至最后,卢秉竟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于此佳话,时人多有不解,不过,如果要后世之我来解,个中之因其实一目了然:王安石一向孤冷,然卢秉诗中也不无孤冷之气,机缘来时,这孤冷与孤冷不仅没有将彼此推开,反倒变成了烧酒,让人热烈,让人惺惺相惜,此中要害,不过是一句“吾道不孤”;再说唐时蓝桥驿,元和十年(815)秋天,白居易遭贬,赴任江州司马,在蓝桥驿中,他却看见了当年春天元稹在驿壁上题下的诗,一见之下,不能自已,那首著名的《蓝桥驿见元九诗》也随之破空而来: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话说当年春天,元稹度过了五年的贬谪生涯,自唐州奉召还京,途经蓝桥驿时,忍不住狂喜与壮怀之心,作下了《留呈梦得、子厚、致用》,诗中说:“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馀暖有春泥。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单以此诗的末尾两句而言,元稹的得意之形几乎呼之欲出,但是,事实却并不仅如此:诗题中的梦得与子厚,不是别人,正是刘禹锡和柳宗元。此二人,在各自的任地,度过了远比元稹更为漫长的贬期,其时,终于也和元稹一样,行走在了奉召还京的道路上,只不过稍晚一步才会到得了这蓝桥驿,所以,元稹的诗中当然有无法掩饰的自得之意,但他既在得意于自己,也在得意于友朋,这得意里,甚至深埋着欣慰与恻隐。谁又能想到呢,仅仅八个月之后,秋风起时,元稹一生之过命至交,白居易,便也要在蓝桥驿中为他写诗了,更要命的是,白居易作诗之时,那元稹,早在六个月前就已经再一次被贬到了通州,即是说,春天里,他自唐州归来,也不过在京城里度过了区区两个月而已,而后世之人在解那两句“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之时,动辄便以元稹当日之嚣张与白居易今日之凄凉来作比,实在是大不然,须知此时此境里的白居易,不过是道出了他与元稹的两厢际遇,之后的循墙绕柱,当然是安慰,却也是沉默地服膺:他也好,元稹也好,都必须也只能服膺于这广大莫测的命运。就像我,在读元白二人过蓝桥驿之诗时,也常常忍不住去服膺,不同的是,我所服膺的,除了命运,更有那座蓝桥驿:雪与风,春去与秋来,奉召与遭逐,全都在此被它集合和见证,至此,它何止是一座驿站,它其实是一座牌坊,这牌坊所纪念的,几乎是我们的性命里做不了主的一切。
说起来,我也是命犯过那蓝桥驿的——有一年冬天,恰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为了给一个戏曲编剧打下手,我跟随着他来到了今日蓝田县的一个叫做蓝桥的镇子上,根据当地人的介绍,当年的蓝桥驿正是在此处,如此一来,就算终日里都天寒地冻,我却倒也过得安之若素,每天跟着那戏曲编剧忙完之后,我便一个人在镇子上四处乱逛,甚至还妄想着找到一点当年蓝桥驿的影子去亲近一二。忽有一日,我突然得知,离我旅馆不远处的蓝河之上,尚遗存着古蓝桥的桥墩,一得此讯,我便片刻未停地朝着古桥墩所在之地狂奔了过去,哪知道,没跑出去多远,一辆打滑的农用货车就径直朝我冲撞了过来,左躲右闪了好半天,我虽没有被撞上,却也跌进了路边的沟渠之中,等我从沟渠中爬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头顶处已经被几块石头硌破了,刹那间,血从头顶涌出,再流了满脸,只是尽管如此,我也仍然横下了心,非要去看看那古桥墩不可,正所谓:“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于是,我手捂着头顶,迎着几乎将人推倒在地的雪,踉跄着,还是朝那古桥墩的所在狂奔了过去。
没想到的是,因为雪下得实在太大,等我跑到当地人指点的古桥墩所在,积雪却早已遮盖了目力所及的一切,那古桥墩,也许就在我的咫尺之内,但它首先变作了铺天盖地的白茫茫中的一部分,不过不要紧,我头顶上的血已经止住了,飞雪扑面而来,也在不断给我增添着清醒,于是,喘息着,思忖着,我定下了主意,要像白居易一般,去将那古桥墩从积雪里找出来,正所谓:“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这样,我便伏低了身去,从脚底下开始,逐一翻检,依次打探,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片方寸之地,有时候,当我直起身来,去眺望正在上冻的河水和更远处的风雪,又总是忍不住去疑心,我根本不在今时今日,而是置身在了唐朝的蓝桥驿中,再过一阵子,等雪下得小一点,元稹就会来,白居易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