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0年第5期|安然:在深深的密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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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清明,春寒倒流,风有邪疾,南方雨水急落,北方白雪缓降。更远的西方,疫情日日惊魂。
暮色渐渐浓起,雨已转细,拎一把青葱两握香椿走过……
塔拉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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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清明,春寒倒流,风有邪疾,南方雨水急落,北方白雪缓降。更远的西方,疫情日日惊魂。
暮色渐渐浓起,雨已转细,拎一把青葱两握香椿走过大湖畔,一片茂密的木绣球临水而开,青草地上落花白白,有腐沤之味。素来不喜这种花儿,每每打清明雨中遇着,总是带出些薄薄哀矜,今日尤是触发隐痛,心头好似深埋着哭泣和呼喊。
然而,红尘有红尘的法度和模样。它香软迷人,斑杂繁复,深情坚韧,假装万世永恒而无视万事之变,就连生死绵延的生命代谢,也是可以推开老远。
既然如此,哭泣是不好的,呼喊也是不必的。畏惧和胆怯,无常和虚妄,也是不宜张口就谈的。
心田多少沧海,就这样在缄口中化为桑田。
愀然之下,我想逃遁,到深深的密林里去相会另一个自己。林中的她,就像是被自然选中的宠儿,其心性品格,平畴中的我远不能及:她果敢执着,无挂无碍,不惊,不怖,不畏。她闯到哪处老林,就在林下成为自己的金刚护法,不恐生,亦不虑死。
这样念及青山,青山就撩开雨幕奔来,轻轻敲开窗子,来到了我的书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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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麻石古阶峭立眼前,以七十五度角直插高林。阶宽一米有余,多由三块断石相接,石体粗糙不平,厚薄不均。石上有残败的枯叶细枝。深山常年湿润,人迹罕至,虽是金秋,阶上绿苔米儿却茵茵如新。苔米生阶上,苔米生阶侧,苔米覆裹着每一块石头。
径旁,是不知其名的野草低灌,再远些,是望不到边的原始次生林。林荫森然,密不透光。我喘着大气,抹抹脖子上的汗,捋捋湿淋淋的刘海和发梢,放下旧旧的粉红双肩包,放下登山杖,坐在阶上稍息。没敢喝水,山林高深,不方便,四合八方住着神圣,不可有冲撞之举。
望望远些的林木杂树,看看近旁的绿苔米儿。等呼吸稍稍匀称,怦怦的心回转来仔细感觉光线,方觉每一寸皆是暗绿发沉,质地滞重,似乎手一伸,就能相握几束。
一时小惊:这人烟不至的莽莽林海,自己到底是坐在光中,还是坐在暗中?
山高道险,林老树密,前路山情地貌不知丝毫,估计这一刻已近山腰了,退转和前行都费相当体力。退转相对安全,前行风险不小。我无力抵抗未知的魅惑,选择了前行——未知的事物,总是更为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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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昧暗绿的林光中,微闭双目,把耳朵竖了又竖:没有一丝丝声音。
真的没有一丝丝声音。
无风声,无鸟声,无水声,亦无人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一处孤绝寂寥的洪荒时空,连一片叶子也不肯飘落下来为我壮胆。命运把我导置其中,如同把我抛掷在无稽山下一个大梦的尽头。寂静的青山,就如大佛涅槃。我作为绝无仅有的访客,唯恐一声呼吸,就撞碎了整座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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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6日,周三,农历8月17,阴天多云。
六点早起,神清气爽。欠身推窗,蒙蒙晨光温柔投进木舍来。顺着光的来向,望见西山一团圆月晄亮。这一刻,置身大青山中,万物将醒未醒。巨大的静谧里,我又一次犹如初婴临世,隐约间听到一个召唤:趁体力好,独自,一个人,去攀越羊狮慕大峡谷!
这是一个神秘号令,凭着自有金刚傍身的无所畏惧,我果敢如仗剑侠女,急急奔下山去,从山脚一头扎进一无所知的峡谷密林中。
六个半小时以后,回到山顶,在朋友圈一阵惊赞之下,才能确认:海拔一千七百米,全长三十二里,其中原始次生林十八里。凭藉一个白鸡蛋,两个小凉薯,两个南瓜小饼,一杯红茶,半瓶水,我完成了多数人胆寒心颤的攀越大峡谷,不可思议。
上文提及林中绿光,孤绝默境,正是十八里原始次生林的起点。这之前,徒步五里柏油山路,又九里游步道水路。先是能遇零星访客,三里水路之后,人迹渐绝。水路尽头,在山水分叉的岭上,罕遇母女二人,左看看陡峭山林,右看看轰轰山溪,犹疑难决,攀行十来米遂折身返下。迎面见我来,心有不甘,立身等待:“你知道还要多久么?”误把我当有经验的老驴了。
我摇摇头,递过歉意。
我知道什么呢?我总是一无所知。
一直到六年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生会有一段经历,一个人在青山里完成各种朝圣探险。素来身体弱,健康问题上常有小惊小怕。然而,说不清发生了什么,现在一切不同了。
“那你还敢往前走?和我们原路回吧。怕有野兽呢。”那位母亲说到野兽,顾自把瘦小的身量缩了又缩,她这个样子在巍峨的大山里,真是弱小无依。
她没找对自己的山,退转是一种必然。
我笑笑,让过她们。
其实在前段相对安全的游步道,我已经拍下有报警电话的路牌。只是完全没料到,由此往上,举目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次生林,为防迷路失联,我一路直播发圈。野兽这个话题,早被多次提起了。
冯老师说:“手上带根手杖、小竹子什么的,除了做些支撑,还能防别的。这月份蛇活动猖獗,有道是‘七月王蜂八月蛇’。还有,老虎不敢说,狼和野猪还是要防的。”
武功山人说:“哆、哆、哆……你说过的声音(指的野山羊)!另外,小心野牛把你背回去做压寨夫人。”他是土著,对武功山情甚是了解。我经过野牛瀑布时没当真,山中真有野牛么?
不争春,起初大赞“玩出新高度了”,慢慢的,追着她直播的反对声越来越大,“真是没上过当,这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敢一个人闯,看得旁人都捏把汗了。”
…………
不可思议的是,排除山外众议,内心始终萦响着一个声音:别怕,你将要走过的路,不会有黄蜂,不会有毒蛇,没有狼,也不会有野猪野牛野山羊。
用心倾听这个声音,有回到母亲摇篮的稳笃。那摇篮里的赤子,有谁怕过世上的风雨?她全然不懂更不会预设可能的危情,以为妈妈带她来世上,迎接她的永远只有鲜花和光明。
神奇的大峡谷把我变身成了这个赤子。
记得总会有人打问:你在山上前后这么多年,遇到过毒蛇么?
我答:一次也没有。
他们摇头。他们遇见了,我没遇见,他们惊叹这是奇迹。
事实上,山中怎么可能没有动物野兽呢?
山虫在草丛里爬行;
松鸡一家子蹑手蹑脚在林中觅食;
一只孤独的山雀,在树上无声跳跃;
正是野果成熟时节,金花鼠忙碌着给自己存粮;
大灵猫抱着爱侣在洞穴里亲热,山猴妈妈带着子女们在山坳里荡秋千摘野果。至于更大型的野生动物,它们肯定也在忙着自己的日子。
这一切,皆与我同在。我深信,自己在老林里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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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前头走过的九里水路。
史前造山运动劈开山体,岩石滚落,大大小小聚在谷底。水聚而成溪,在山谷里奏响一支磅礴不绝的交响乐。溪床上,水流忽而逶迤忽而奔腾,忽而宽缓忽而湍急,轰轰结伴去往遥遥江海。
溪畔老树新树,全是不修边幅,任性生长。枝条放纵不羁,或贴水而生,或斜逸旁出,或挺直向上,或婆娑摇曳,自由得就如一群率性的行吟诗人。也有树老了,死去,伏倒在溪谷岸边,然而它腐朽的身躯上,又有新树芃芃生长。这新树,可能是它的嫡亲后代,也可能完全不是。别个树的种子,以它为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森林里这是常见之事。
近午,深阔的溪谷里没有人来,鸟兽亦了无迹痕。溯溪上行,歇歇停停。水光山色两好,令我像小时走入外祖母的房间,站在暗沉的光线里,小手摸摸她的家织蓝花小被,心头荡漾着一种别样柔情。此一刻,独拥溪谷,端了这种情愫,我与自己温柔相处,与大山温柔相处。
美的山水,就该具足使人温存柔软之德。
在一处瀑布边伫立,看直泻的水流发出银白光芒,吟诵着天籁在低处水窝里玉碎,又急急汇入溪流,以新的面目远去。
目睹此情此景,我不知怎样来定义“死亡”和“永生”。也或者,这即是“无死亦无生”?
水之道,上天为雨露,下地为江河,我看过的每一滴水,从来没有死过。水有道,亦有德,故能万寿无疆。
少顷,轻扶溪边老树,小心跃过几团大石,择溪床中心最大的卵石坐了。流水在卵石间绕行,唱着辞别的歌。山气清新甜润,山色端凝庄重。举一杯红茶,慢慢啜饮。抬头看看穹谷上空,今天日色不济,铅灰一块。然而这不要紧,此处山河没有日月,就这样纹丝不动,就像只身坐在远古。
思量。入定。坐忘。
早年,我对于山水是抗拒的。心智和体能,在生命中的很长时间皆没能发展起来。山水里蕴藏着的神秘野性,我认作残酷凶险,本能投降回避。如今,一条神秘小径,引领我与山水相亲,不再对抗。原来,向植物和鸟兽点头问好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一个人全心懂得了山水之好,她就拥有了坚固的教堂和神殿。
今天,我通过山水来诉说自己的存在,竟似在废墟上辟出一个私家小花园。
秋山宁静,溪谷轰鸣。在密林高山徒步攀行,光有勇气是不够的,深怀谦卑是必须的。这里的每一物种,都经过了四十亿年的进化。在它们中间,我算什么?我是谁?
此问一设,投向周边的目光充满礼拜之仪。
荇草在溪流中起舞,绿藻四季缠绵在临水之树上,水声动如天籁。从谷底沿坡往上,茂密的绿植交错层叠。此方出尘幽静,如仙境,如乐园,如天堂,独自享用有些惶惶,不忍,不安,就如同是从世人手中行窃得来。从红尘囚牢逃至这个崭新世界,得学会深藏功与名。与三五知己溪石上煮茶清谈的雅事,脑中想想就好,哪里舍得当了真。
“一切满足内心的东西,总在远道他方”,也在人群之外。
我坐在溪床中,坐在森林中,坐在山河中,坐在开天辟地的纪元里。
天色徐徐打开,高云散处,婀娜高大的林树辉映秋日,漏进来细碎的光阳。抬首望去,一只山鹰在穹谷上方盘旋。它庞大的双翼纹丝不动,优雅地牵引自身在虚空翱翔。总是这样,山鹰自带王者之气,每一回出场,皆会引得我凝神屏息,像朝拜一个山林上空的王。
一些老藤,缠树爬得老高,又从高处荡下来,荡在眼前心头。此番情境,恍惚可以抓着青藤攀到高缈的虚空,化身为另一只山鹰与它齐肩飞翔。
然而,它断然是不会欢迎我的。多年独倚青山,我们曾有多次邂逅,它总是独自翱翔,就像我,从来无需多余的陪伴。
在青山深处,我其实也是一只孤鹰,把卑微的生命从尘间拔起,在远离人境之远,当了自己的王。
林色转亮不少,我独行于亮中,沿溪谷上了再上,水路到得尽头。
目光溯源往上,一脉细流从杂树乱石中奔突而出,溪声骤然弱下,水流细窄,形和神,皆比不得下游的水韵气度。水很神奇,大江大河之源往往只是一汪泉眼,却以包容不争之态,不论巨细,笑纳百川而成就蜿蜒大地的悠长远阔。这大山中,小小一股山水,高聚直下,竟也力大劈山,削出溪床,成就了十里秀美山川。
辞别溪谷,道别畏难折返的那对母女,左方一条陡峭的苔径竖在眼前。由此出发,攀越十八里原始次生林,我才能回到木舍。
溪声已远,山林静寥,光被染绿,洪荒寂寂似一张无形罗网,铺张开来,其野无声,其力无穷,我成为独一猎物掉落其中,如坠凝始,如陷鸿蒙。前方的路,充满未知。
有谁,不是小心藏身茫茫人海,才能稳稳走在生命的未知之上?
我这一回,则是藏身于浩浩林海中,以最独孤的姿态,要去面迎现实和内心两种未知。体力,勇气,胆量,急应险情的智慧,都准备足够了么?
一念起,身心徐徐绷紧来,除了专心脚下的路,脑子不再打妄想。之前漫步九里溪谷的柔软安怡,也一应留在身后了。
一个人会在世间走过什么样的路,取决于她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同婴儿怀念妈妈的子宫,一个渴望独自亲近荒山老林之人,就必然走到这条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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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原始次生林的路。很长,十八里,曲曲折折盘向山巅。
覆裹绿苔的石径,长出蘑菇的柴径,铺满枯枝败叶的泥径,种种道路交替着,向上攀沿着,把我送往我想做的梦。无一例外的,大部分路段皆危危陡峭,每攀一步恰如行叩拜大礼。大自然庄重无声,以这种方式牵引着我,挥洒涔涔汗水来领略青山的堂堂威仪。
没有伴,做伴的是超拔于日常的另一个我。我是故意的,非如此不可:两个人或者一群人跋涉山水,那是另一个大众化的故事。它不属于我,不会被镌刻在我的心版上。唯有只身上路的山水远行,才是时光难以磨灭的。更形而上的意义则是,在人世间这片茫茫荒野,一个人若能安然行于其上,这十八里深山老林,相对来说倒是更安全些呢。
一峰又一峰的原始次生林绵密相连,我淹没于莽莽绿海,如同一只缓缓爬行的小山虫,为人者的七情六欲全然掐灭,平常无时不起的一切妄念,也在此方时空悄然止息。
先是心神极度专注于肉身的安全,渐渐地,“我”在“专注”中神奇地放空,消失不见。这是一种摇摆之境,在“存在”和“真如”之间,我变得若有若无,若真若妄,若实若虚,若生若灭。山林浩瀚,处处充满原始之力。山林也把这种力量灌注于我,让我不知有怕,无所畏惧。
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有什么好怕的?
山林是把我当了其中一员,认我作了它怀抱中的一粒苔米儿,一株野草,一棵小树,或者是一缕轻风,一丝雾岚,一滴山露。这种礼遇,全情依偎过大山之人都能获得。多年前一个朋友去爬山,不慎出了不恭之言,那天她在山上摔断了腿。她的遭遇是我的登山教科书。印第安人的一位母亲告诫女儿,“千万不要用手去指山!那样做是粗野无礼的!”
山和人的关系,是你端端然相敬了它,它就也好好地疼爱了你。
山中无岁月,也没了日照。无际无涯的密林里,光线明了又暗了,暗了又明了。林雾浓了又淡了,淡了又浓了。诸般变幻,皆发生得冥寂无声。这一切,与大山相依共生,启示着林中访客,“恒久”与“无常”无有区别,原是一体。
懂得了这个事理,山外的很多执念大可一放了了。
继续前行,体力花销到临界点,我不敢轻易歇脚。一是着实不知前路凶吉,二是林色由灰暗转暗沉了,恐天要作雨。若然,湿滑的山路会是一场灾难。
手机余电不多,先关了,预备救急可用。
爬过一段陡坡,大喘一口气,眼前十几米相对平缓的小道,令疲软的双足稍得松活。然而很快,又有一段更长更陡的山坡在等待。如是反复,亦不知在这样的艰难中磨受了多久。筋骨所受之劳,平生未有。
呃,是怎么就把自己炼成密林中的孤胆女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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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最终没有落下来。
从林隙里上望,压顶的乌云说散就散,林色又渐渐转亮。
行抵一处山麓,山势暂缓许多,陈年落叶积沤在小径上。不同于山外所有的路,它有弹力,踏上去舒舒软软,很是奇妙地让身心归位,令之前解散消融于大山的四肢百骸重新组装。环境安逸了,“我”也归为实体,一个相对安全的处所,可以让一个人把肉身召唤回来放心做自己。
山麓左低右高,高处多有参天大树,低处林木细瘦疏朗。午已迟,算了算行走速度,估摸十八里山林走了三分之二,前路应该还有多处未知的峰环路转。
我迅速松弛下来,忽似连通天机,一个念头浮出:这里该看得见白鹇吧?
目光迅即投往疏林,呵——三五只白鹇果然从稍远处走来,在林子下方咕咕觅食。白鹇怕人,一有察觉就要飞得不见踪影。好在此处地形有利,山径高于林子,忙忙收脚敛容,悄悄窥看它们,直到依依不见。
再启程,念及山神照护我的慈悲,忍不住把心弦拨了又拨:白鹇是我心头爱,她们起飞的样子,羽袂飘飘,像极着了白裙的精灵。每一次林中邂逅,我都视作幸遇一次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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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经过了几处山竹林。
竹叶繁细,竹杆儿单瘦。生在山径两侧,长到足够高了,两边竹梢就在空中接搭出一个小拱棚来。整个过程,自自然然的,没有人工参与。人从棚下过,多了几分因竹而起的浪漫感。一程庄重的攀越掺入了一丝风情,像宏大的乐章里轻扬起几节抒情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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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处山坳,谓“沈家大院”。
如今,来此开山种药的沈姓富豪早已离世几百年,云散开,风流去,他的大院也只存下几处墙基。
离沈家大院几百米远,三根圆柱撑起一栋小小板房,斑驳的灰蓝色,孤零零坐落在几丛山竹前。两个门大开,门前大麻石作砖,砖缝里野草青了又黄了。房前两个砖砌的香炉,饱经风霜雪雨砖色灰白。宽宽的房檐下挂着黑漆匾额,上书“报仙寺”。极好的书法。匾下有六字联,各联下面三字字痕全没。
这座寺,也不知多久没有受人香火了。
我打旁边走过,看见“报仙”二字,前路的自在超然忽忽跑没,肃而庄重起来:小心啊,这里有比卑微的你更高的存在。
我真是自大,几个小时前还把自己认作自己的王。
山坳面积不小,有板房,有人,有鸡,种了茶树,植了菜蔬。此地为全国驴友口口相传,这里是他们徒步武功金顶和羊狮慕的给养之地,设施比山林本身更为简陋。偶有写着驴团名称的红丝带,绑在附近大树小树上,证明有人来过,又去了我所不知的山外他方。
如今空山无人,我每见着一条红丝带,总爱把主人设想成西部牛仔,或者像泸沽湖边上的摩梭男人。他们的气息永远留在了山林里,神秘地传递给了我这个后来者。
我也是林间过客,我没有红丝带,没有组织,没有他们的体力和装备,不知山林会以怎样的方式记住我?
一脉山水自高林下来,在平地浅浅流过,水上随意铺搭了几块木板。木板因了山里的经年风霜,粗粗的纹理显露,板色发白,几只啄食的肥母鸡,穿戴着发光的羽衣在桥板上走过。乍一见,犹如撞入童年的村边小景。忽然,蓄敛了一天的情感深受撞击,内心起潮滚了几滚,双目冲得发热,无语凝噎。
坐在一根大木头上歇气。至此,才发现汗衣冰凉,湿寒沁骨。终于敢大口大口喝水了。从这里往上,再攀越一座山峰,就能回到木舍了。
一只金花鼠从旁边大树上溜下来,挨了我几秒,打过招呼又急急跑开了。
有人从板房出来,把我看了又看,认出我来,吃惊打问:安然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哪里来?
啊?!我形容脱色,大脸灰白,大喘粗气,没有一根干头发,拄着拐棍,这样狼狈。
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问题。
我又要往哪去?这是第二个问题。
现在我一点不想回答这些,我只想快快有张床,能够接住一张筋疲力尽鞠躬尽瘁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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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过气,辞谢留饭,已是午后四点,继续前行。
重新壮起胆子来,又是几里长的羊肠小道,气氛迷魅,树荫森森,曲折深幽。难免恍惚,以为自己是母系社会一位高超的女猎手,健康硕壮,在某个洞穴里喂养着一窝男娃女娃。
最后一段,是六百多阶的麻石古梯,斑驳沧桑装有岁月山河之重。太难了,没完没了,怎么爬都爬不完。索性宽心坐下,养养脚力。不防,身下杂树林一阵巨响,噼哩叭啦噼哩叭啦,像有人在用力攀折树枝。
不可能呀,这方山林,唯我独有。
一路行至此境,这回才真是晓得怕了:这么大动静,大概率是由类似于人这般体积的动物才拨弄得出来!
是野牛?还是野猪?
我忽地站了起来,耳朵紧竖,循声望去。声源有些远,林木又密,什么也看不见。迅速判断地形,所站的山梯很高,林子低了二十来米,就算真有什么野物,它们也该不会上来,而是会顺着林子向更低的山洼处去。无论是什么情况,我肯定会是安全的。
一番盘算判断,平复心境,又从容坐下。未几,声音果然远移,慢慢小了下去,几分钟后,林子复归安静。
四向清寂,有王维的孤静诗意。
橡树果子熟了,冷不防,掉落一颗又掉落一颗。暮光下,它们发出咖啡色光芒,真好看。山里人不喊它橡果,喊的是栗子。我弯腰,腰沉得好似背着一生的艰苦疲惫,捡起几颗来细细端详,无声一笑,是想吃温柔敦厚的栗子豆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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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攀到北面山顶。
青松,水杉,茅草,芦花,野花,溪声,甚至暮光天色,空气的味道,风的样子,粉蓝的丝云,万物的气息亲切极了。
这是梦和现实之间的一道无形之门,比现实高一点,比梦浅一点。一阵软风从意识中拂过,再是不舍依依,一项具有神性意味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被送了回来。巨大的安全感牵引我,从一场沉沉大梦中徐徐降落,女猎手辞我转身退回远古。
带着肉身和魂灵,我回来了!
我收脚,立在“门槛”上,远眺掩在山林间的木舍,拼命抵抗着情绪起伏的撞击。此一处山巅,以及身后踏访的绵绵青山,都是我此生永远的爱。一份用来寄寓身心,一份用来萦回思念。
食堂正开晚饭。以我薄躯之力,装备之简,只身跋涉三十二里,能够毫发无损,安全归来端上一碗热饭,这简直是生命的大奇迹。我兴奋得像擎举着一团火,把自己呼呼点燃,在木舍平台上热情舞动它的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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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了。这颗星球依旧困危于病疫。
没人知道,那更高的存在到底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对于未来,我依旧深怀不安。二百多里外,我那深深的密林,半年不曾回去了。
近黄昏,我出家门,撞到一方未曾踏足过的野林子。斜阳照进来,林子四下明亮。看到林下有野草数十种,看到每一种草都在芃芃生长。川莓、地蚕、天门精、野蔷薇、野苎麻、酸溜溜,蹲下身,对着每一位,左瞧右看,伸手摸一摸,默默说几句柔软的话,像回到回不去的故园,把小时候重新玩了一遍。
这一刻,天地归于旧时之好。林中好静,生命好安宁,世界好安宁。
亲爱的,去找到自己的一方林子,不要惧怕未来,怕也没有用。
安然,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作品收入多个选本。先后获得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三届、第五届老舍散文奖,《北京文学》双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选刊》双年度首届“新经验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