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刘致福:楸树与木槿花
临睡前,母亲说,东山于家有棵楸树要卖。父亲说好,明天去。母亲问不去公社开会?父亲答不开了。母亲说那我去发面,明早烙火烧。父亲每出远门,母亲都要发面烙火烧给他……
屋后的楸树
临睡前,母亲说,东山于家有棵楸树要卖。父亲说好,明天去。母亲问不去公社开会?父亲答不开了。母亲说那我去发面,明早烙火烧。父亲每出远门,母亲都要发面烙火烧给他作干粮。
母亲说的东山是老家东部山区的统称,最近处离我们村也有二十余里。那边山多林密,楸树多。楸树木质细密坚硬,在老家算是稀罕树种,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邻村姥姥家房后就有一棵,高大挺拔,树干笔直,硕大的树冠从我们村就能看到,春末夏初紫花绽放,真有华盖云伞之感。奶奶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打一副楸木寿材,但最终也没能如愿。那年冬天奶奶突然病重,医生看了只是摇头,村里有老人与父亲说,抓紧打副寿材冲一冲。时间紧迫,父亲遍访几个村子也没找到楸木,最后只得用自家一棵老槐树给奶奶打了一副棺材。棺材打好刷完大红的油漆后,奶奶嗷地吐出一口黄痰,气竟喘得匀了,病真的慢慢好起来。后来棺材放在西屋炕上盛粮食,奶奶对父亲和母亲说,我这寿材没赶上楸木也就罢了,老大(我大哥)结婚你们可要想着打一套楸木大柜!奶奶走后,父亲和母亲始终记着奶奶的嘱咐。大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便留心打探哪里有楸木。几次有了信息,都因父亲没空儿错过了机会。父亲作为村支书,除了忙村务,还要三天两头去公社开会,难得有空闲时间。这次父亲如此痛快,母亲自是十分高兴。
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带着母亲起早烙的火烧骑车去东山了。父亲刚走一会儿,公社王干事就骑车来到家里找父亲,说公社宋书记召集各大队书记开会,都到齐了就差父亲。母亲一脸愕然:他说不开了。王干事也一脸茫然,没有说不开了啊,这老刘!
晚饭时父亲才回来。母亲问:有谱了?父亲叹口气,晚了一步,昨天刚让人买走,又跑了几个村,连楸树影儿也没见着。
母亲说,你刚走公社王干事就来找你。父亲说找什么找,我已经不干了。母亲唉了一声说,这样也不好。父亲说,有什么不好,在他们眼里我哪里还是支书啊,分明是犯人。
第二天公社送来通知,任命了年轻的新支书,同时要求父亲不经批准不得离开大队。不再是支书的父亲,似乎一身轻松,不许出村的禁令也没有让他难过,当天下午便扛着铁锨与其他社员一起上山、下田,看不到丝毫的沮丧与失落。
换了支书,无论怎样在小村里都是一个重大事件,对于家庭、对于子女,无疑也是一次变故。大哥一脸的沮丧。父亲不准出村,他的楸木家具是没指望了。更严重的是,接下来县里招收亦工亦农,本来论条件,大哥是党员,又是生产队副队长,怎么说都该是大哥的。但新任支书举“贤”不避亲,安排给了他侄子。母亲愤愤不平,冲父亲嘟囔。父亲担任支书时,大哥有两次跳出农门的机会都被父亲让给了别人,一次是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一次是联中招民办教师,不论学习成绩还是现实条件都是非大哥莫属,民办教师还是联中校长点名要的,但父亲坚决不同意,咬定他当支书,自己的孩子就不能推荐。这次母亲流泪了,数落父亲,你当支书孩子不能去,你不干了孩子还是不能去!母亲一再要求父亲去找宋书记讨个公道,给大哥一个机会。父亲坚决不同意,大哥气得两天没吃饭,关在西屋不出门。父亲隔着门对大哥说,我当支书你不能去,我不当支书你更要靠自己的本事,在哪儿干不一样?人活着要有骨气!不知大哥听进去没有,那以后大哥好久没和父亲搭话。好在几年后恢复高考,大哥真凭自己的才学考上了大学。
父亲不干支书,村里不少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我上小学也饱受冷眼,原本要好的小伙伴也开始疏远我。每次放学我都要等别人走光了,才一个人背上书包形单影只地回家。一天中午放学,刚出校门,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等在那里。见我出来,父亲叫着我的小名,把长长的竹竿塞到我手里,他拉住另一端说:走,领你勒马猴去。马猴是老家对一种蝉的称呼。那是一种比知了大几倍、通体油黑、叫声嘹亮的蝉。父亲当支书时很忙,从没有陪我玩过。拽着长长的竹竿跟在父亲身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父亲带我来到水库大坝,大坝的下坡有一片槐树林。走近大坝便听到马猴的鸣唱。我第一次见识到,父亲原来是捕蝉的高手,手里的长竿顶端绑了一根马鬃,马鬃挽了一个环形活结,父亲让我和他一起手执长竿,瞄准树梢上的马猴,屏住呼吸,将马鬃的圆环活结套准马猴的头部,猛一抽竿,马鬃便将马猴的头部牢牢套中,马猴扑棱着翅膀乖乖就范。一会儿工夫便套得十几只。父亲一边教我,一边和我唠叨,马猴为什么能叫这么响?因为爬得高啊,你看越是爬得高的声音就越是响亮,爬得高,说明它劲道足,活性就越长。人也一样,要有志气,不光看眼前,要往高处走、往远处看,光看眼前没出息。回到村里我故意走得很慢,十几只马猴在我手里,扑棱着翅膀哇哇高歌,引来小伙伴们一片羡慕的目光。
父亲爱管事的脾性仍没改变,山上干活看谁偷懒耍滑他会批评,路上见谁往家里拿队里的柴火他也会制止,不论干部还是社员都挨过他的训。母亲劝他别再管闲事了,惹人嫌。父亲说这哪是闲事,总得有人管!再说我不是干部还是党员啊,就是普通社员也该管!后来,一队队长生病无法上工,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队长是苦差事,都不愿干。新支书硬着头皮找父亲,父亲竟答应了。母亲很生气,支书不干干队长,你是傻吗?父亲说,总得有人干,这一队的活计不能烂在地里!听说父亲干队长,公社宋书记专门来村里看父亲,宣布解除不许父亲出村的禁令。这之后,父亲领着一队人马干得更起劲了,粮食、副业生产都走在大队前头。我知道,父亲忙起来,大哥的楸木大柜又没希望了。
母亲还是不停地打探楸木的消息,不时在父亲跟前唠叨,父亲嘴里应着,但哪有空闲去东山。我也替大哥着急,盼着哪天父亲再辞去队长,赶紧把那稀罕的楸木买回来。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家屋后就有一棵大楸树。楸树高大、挺拔,衬得我家草屋又矮又小。正是初夏时节,楸树树冠巨大,繁茂的心形绿叶间开出一串一串粉紫的花,在屋后的上空笼起一层氤氲的紫雾。我心里乐得也如那树上的花,这下好了,大哥的大柜不用愁了!但一会儿那树上的花叶慢慢变成了父亲的脸,那树竟是父亲站在那儿。父亲腰板挺直,眼睛望向远处,神采奕奕。
梦醒以后,我心里感到一阵茫然。楸树,我多么希望房前屋后真的能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楸树啊!
多年以后,我来到沂蒙山区乡村振兴的样板村朱家林,一下车便看到村东头有一片树林,我心里一跳,是楸树林!我快步跑过去,真是楸树!初春时节,树还没有抽芽,但我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亲切的楸树!高挺的躯干,向上伸展的枝杈,还有那皴黑如铁的树皮,这是只有楸树才有的一种独特的风骨,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越发强劲。我好生羡慕朱家林的村民,能有这样一片漂亮的楸树林!到了初夏,枝叶繁茂,紫花盛开,这一片楸树该为村里一众老小铺下怎样的一片阴凉!
儿时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那棵曾经长在我梦里的巨大的楸树与眼前的楸树林叠印在一起,让我再一次真切地想起父亲。父亲宁折不弯的气概和这挺拔的楸树何其相似!父亲身高接近一米八,一生劳碌艰辛,敢做敢当,直到离世仍旧腰板笔直;父亲一生信念如磐,无私无畏,面容、眉宇间始终透着清明与坦荡。离家几十年,父亲的形象如梦中的楸树一样深深植根于心。人生至为重要的关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护佑、指引、支撑着我,那是父亲伟岸的精神之树,在为我领航定向,在为我灌注力量。
园边的木槿花
木槿花在我的老家被称作母鸡花。大概是木槿两字变音的缘故,抑或与其品性有关。木槿花生性泼辣,是木本,但又生长快速,一棵木槿花枝,一年后可以连根长出几棵,时间再长可以长出一道木槿花墙,像极了母鸡的品性。因为容易成活,所以并不显得珍贵。
老家的木槿花很多,但并不是作为观赏花木而栽植的,多是种在菜园的边上,有的直接夹在园帐栅栏中间,为菜园添了一道绿色的屏障。
每年过了二月二,家家户户都开始收拾菜园,首先是扎架篱笆,老家称为架园帐。架园帐一般由妇女和孩子承担,男劳力在生产队大田忙活一天记十分,妇女干一天只得五分,所以男人不舍得请假。谁家女人能不能干,一看园帐就可知晓一二。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原本架园帐的槐树枝都已腐烂,需要用新砍的棘条树枝重新架设。架园帐虽然强度不大,但也是一件累人的活计。先要把旧的收拾起来,打好捆,拉回家作烧柴用。看似简单,实际既费力气又容易扎破手指、划破手腕。架新帐子需要两人一组搭档配合,一个在园内一个在园外。先用铁锨紧贴着园边挖出一条沟,将新砍的棘条枝一根一根插进沟缝里,覆上土压紧压实,再用玉米秸杆或高粱秸秆从两边拦腰夹住,用草绳捆紧。我们家的菜园总是收拾得最早,园帐架得也最结实、最漂亮。母亲干什么活儿都要拔尖,架园帐自然也不例外。每年架园帐,多是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和我起早带晚地干,我年龄最小,只是跟着打下手,仍然感到很苦很累。那时的母亲有如不知疲累的陀螺,别人家都是两三天干完,母亲不舍得第二天再旷工,披星戴月也要当天架完。架完回家,孩子们都累瘫了,母亲还要忙活一家七口人的晚饭。
母亲干活儿急,要求也高。一样的活计,母亲总能干出与众不同的效果。园帐容易倒伏,为了结实,除了沟要深挖、帐子深插几厘米外,母亲还总是在帐子中间扦插木槿花枝。提前剪好的枝条,隔两步便扦插一棵。木槿花泼辣、易活,扦插到地里,再浇点儿水,几天时间便能长出新根,到了夏天便枝繁叶茂,与帐子浑然一体,再大的风也掀不倒。木槿花稳固了园帐子,又美化了园子边,与园内的菜蔬相映成趣。更重要的,木槿花浑身是宝。叶片和花瓣均可食用,等于种下一片菜树。母亲说一九六〇年闹饥荒,别说树叶,连树皮都吃光了。木槿花也真是泼实耐活,叶子撸了皮剥了照样活,只要根还在,第二年照旧发芽、开花。小时候玉米地瓜是主食,玉米饼子干硬粗糙难以下咽,母亲从园边撸几把木槿花叶子洗净切碎掺进面里,贴出的饼子既软糯又有几分清香,成了孩子们争抢的美食。
母亲粗粮细作的本事令人感佩。人人见了摇头皱眉的地瓜干,母亲也能做成百吃不厌的点心。地瓜干粉碎了,然后用细网面罗反复筛罗出细细的面粉,调成面团,用菜擦擦成面条,上锅蒸熟,再浇上菜卤,每一次吃都有大快朵颐之感。母亲还会做一种气糕,将地瓜面无数遍地筛罗成比压面条更细的面粉,锅里添上水,压上篦子烧开,趁着热气蒸腾,铺上笼布,用更细密的小罗一层一层地筛,筛到一定的厚度,盖上锅盖密封起来,急火快烧。蒸熟出锅,那原本黑硬的地瓜面神奇地变成栗色的颤颤巍巍如一块大海绵的气糕,用刀切成方块,糕体上是一层一层的气孔,咬一口甜香软滑,那种入口即化、甜软醉心的感觉,至今难忘。母亲做气糕的手艺,可惜已经失传,至今我还没看到第二个人能做出来。
过了五月,园帐边上的木槿花便开始绽放。木槿花花瓣层次不多,没有牡丹那般雍容华贵,没有玫瑰那般娇艳浪漫,也缺少月季那种四溢的芳香,看似朴素、简约但却不失大气、奔放,粉白、鲜润的花朵在乌绿绿的枝叶间格外亮丽。小时候见得多了,把它视作园里的菜花一样,没有感到鲜花的娇贵,倒是感到一种如土豆花、芸豆花一般可亲可近的乡土之气。特别是木槿花叶成为一种吃食之后,内心里已经把它看成了一种实用、美味的菜蔬。
离家多年后,偶然从公园中看到一株植在木制箱体中的木槿花。这不是家乡的母鸡花吗?摘一片花瓣含进嘴里,甜糯清香,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但这时它的身份已经发生了逆转,我知道母鸡花就是大名鼎鼎的木槿花。故乡园边那一丛一丛素朴的母鸡花啊,你竟隐藏了自己如此高贵的身世!母鸡花,木槿花,我顿然明白,这种贵而不娇的气质或许正是木槿花的高贵所在。咀嚼着清甜的花瓣,不自觉地想起老家的园帐,想起带领我们扦插木槿花枝的母亲,母亲的面容竟如木槿花瓣一般鲜艳、清晰。母亲原本也是“金枝玉叶”,乡土生活使她变得平凡而又朴素。我想起母亲珍藏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合影。照片中的母亲,是那样的清丽秀美、时尚阳光,与后来的土气、苍老判若两人!那时母亲应该二十出头,多么美好的年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母亲,一生都与泥土纠结不休,却能把贫穷、平淡的日子过出花来,聪慧、清丽与素朴、要强,这些精神与品性在乡土的背景下愈显亮丽与可贵,纵使岁月绵长,纵使尘封土掩,仍如木槿之花,在后人的心田上从容绽放。
刘致福:一九六三年出生于山东文登(今威海市文登区),一九八四年毕业于聊城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九八五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大风》,散文集《冷峻与激情》《马里兰笔记》《井台戏台》,政论集《网话》《微时代与大格局》等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