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0年第9期|王祥夫:戊戌帖
马上你好。我今天来到了福建晋江的草庵寺,真是奇怪,在我们北方现在已经是冰天雪地,但这里却下着让人一点都没有感到寒冷的小雨,雨像雾一样让远远近近变得一片……
草庵寺的梅花
马上你好。我今天来到了福建晋江的草庵寺,真是奇怪,在我们北方现在已经是冰天雪地,但这里却下着让人一点都没有感到寒冷的小雨,雨像雾一样让远远近近变得一片迷蒙,周围的一切都还绿着,我想这是一个写生的好地方,可惜你不在。还有就是花,许多的花现在都同时开放着,这让我想起去年在云南丽江,也是这个季节,桂花居然和梅花一齐开放。让我十分吃惊的是,我下车走到草庵寺的庵下的树丛前,就看到了星星点点正在细雨里开放的梅花。我一开始怀疑它不是梅花,我数了一下,一共是六株都在开。我过去闻了一下,几乎要叫出声来,真是梅花。除了梅花还有什么花能这么香?但这草庵寺的梅花可真是小,有点羞涩的样子,好像不敢开,但还是开了。在冬天的细雨里,可真是香。这几树梅花比我高出一米多,花枝上星星点点,是那种淡粉色的梅花。梅花是杏科,我知道这几天济南大明湖的腊梅正在开放,但那是腊梅,腊梅虽然也叫梅花,但实际上它不属于梅。梅花是杏科属植物,而腊梅却是蔷薇科,你只要细看就不难发现腊梅在花型上与梅花的区别。腊梅的花瓣是尖的,是一瓣紧压着一瓣,花瓣有些透亮,好像是受了冻的那种样子,其实它是不怕冻的。腊梅花开起来的时候都是下垂的,就像是一个个的小铃儿,而梅花却不是这样。梅花从花型上讲不外两种,一种是单瓣,一种是重瓣。我不太喜欢重瓣的那种,我画梅花从来都是单瓣。元人王元章画梅花也都是单瓣,但宋人所谓的宫梅却有重瓣,想来是当时的名贵品种或者是由宋代宫苑园艺家们新培养出来的品种,民间还很难一见。总之我不喜欢画重瓣的梅花,重瓣梅花画不好就像是开花十分肥硕的碧桃。在这种季节里梅花便已经开放,我当然是想不到,所以晋江草庵寺的这几株梅花给了我一个惊喜。别人都已经沿着石级上到上边去看摩尼佛了,而我还留在下边,下边只有我与梅花,我看了这株看那株。我把梅枝轻轻拉下来,把鼻子凑过去,梅花可真是香。我想这应该是南方最早开的梅花,杭州的梅花与武汉的梅花这时候都还不到开花的时候,都还在睡觉。它们最早也要到过了春节才会慢慢开起,而这里的梅花却迫不及待了,好像是它们专门为了我的来到而开,我心里这么想,所以窃喜。
关于晋江的草庵寺,前年和去年我已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每次来了都要看看弘一法师写在那里的联语,特别能打动我的是其中的一句,我不止一次在这句刻在石柱上的联语下拍过照片,哪天我发给你一看。这句联语的下联是“毋忘世上苦人多”,只此一句,每每便觉被当头棒喝。身为作家,这句话来得尤为重要。晋江的草庵寺名气真是大得十分了不得,信仰摩尼佛的教派在古时被称之为明教,金庸的小说里便曾写到过这个明教。而有人说金庸是在杜撰。某年在草庵寺下边的古进边发掘出很多刻有“明教会”的瓷器残片,一时轰动了国内外,前来参观的专家学者后来都认为晋江的草庵寺是全国乃至世界唯一存在的遗址。为此,金庸兴奋极了,对人们不止一次说:“是吧是吧,我在小说里写到明教,不是我杜撰吧?”所以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晋江的这个草庵寺。如果赶得机会正好,希望你也看到梅花,更希望你到时带上你的油画材料来写生,毕竟油画颜料是不怎么怕这细细的冬雨的,但记住要穿一件毛衣,这时候毕竟是冬天。你还要记住草庵寺是我们国家唯一仅存的摩尼教寺庙,也是世界现存唯一摩尼教寺庙遗址,现在已经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草庵寺始建于宋绍兴年间,因为最早只是供人们聚集的草庵,故名草庵寺,元代顺帝至元五年(1268年)才改建为石构歇山式建筑。据说这个草庵寺是研究摩尼教史和农民起义活动以及中国与波斯古代海上交通极为珍贵之实物依据。摩尼教最早创建于古波斯。还有一种说法是佛教中的摩尼宝珠实际上是指女性生殖器。这种说法不是无稽之谈,女性生殖器崇拜时期,摩尼宝珠是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宝物。而在早期传入中国的佛教造像中,摩尼宝珠的形状是狭长的,形状恰有几分像女性生殖器。我们人类都经过了女性生殖器崇拜时期,然后才进入了男性生殖器崇拜时期,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古波斯的摩尼神教很可能是从女性生殖器崇拜而来,你若有兴趣可以研究一下。需要说明问题的是,佛教中的诸佛、诸菩萨、诸天王、诸罗汉都是男性,而摩尼教所供奉的却只是女性。你若来可以从梅花树右边的台阶上去就可以看到这尊摩尼佛,团团地坐在那里,周身发射着五彩的光芒。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庵内依山石刻一圆形浅龛,直径1.68米,圆龛内雕刻一尊摩尼光佛,跌坐在莲花坛上,坐像身长1.52米,宽0.83米,头部长0.32米,宽0.25米,奇妙的是佛像面部呈淡青色,手显粉红色,服饰为灰白色,是利用岩石中不同的天然三色精巧构设。摩尼佛像头部比较特别,呈现辉绿岩颜色,背有毫光射纹饰,呈现花岗岩石质,散发披肩,面相圆润,眉弯隆起,嘴唇稍薄,嘴角两线深显,下颚圆突。身着宽袖僧衣,胸襟打结带,无扣,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而向两侧下垂于脚部,双手相叠,手心向上,置于膝上,神态庄严慈善,衣褶简朴流畅,用对称的纹饰表现。”也许是为了研究摩尼教吧,我是这样猜想,弘一法师才会一次次来到这个草庵寺。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想让你来的道理却在于想让你看看在中国开花最早的梅花。如果我们有时间又有机会一起来,你画你的油画,我画我的国画,然后对比一下,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希望就在这个季节来。
福建晋江是个好地方,一是摩尼佛古教的实体建筑和那尊造像只有晋江有,二是梅花,我心爱的梅花。再告诉你一件事,摩尼教后来遭了噩运是因为朱元璋建立了大明,他认为明教的明字直逼大明的明,便在全国各地禁止信仰明教并且捣毁了几乎全部的摩尼教寺院。所以说晋江的草庵寺就更值得一来。明年吧,明年我们一起来,在细细的冬雨里画我们共同喜爱的梅花。
斯物名曰冻秋梨
马上老弟。这次你去广西,想必没有好好喝过一顿酒,一是人生地不熟,二是忙。已经到了三九,如果能喝酒,每个人都应该喝那么一点,三杯五杯,用那种小瓷盅。酒当然是以白酒为好,在这个季节,度数也最好要高一点的那种,最好让店家把酒给烫一下,一如水浒里所说“牛肉切两盘,酒快快烫将上来”。我们家大人喜欢喝热酒,即使是天热的时候也要把酒烫一下。那种烫酒器,我跟你说最好的应该是锡制品。一个小茶杯状的筒,是放酒的,而这个筒要放到同样是锡制的一个小罐里,那小罐里是热水,现在的酒店里还有这东西。你如果没用过这种烫酒器,你就去和平门的咸享酒店“酒要一壶乎,酒要两壶乎”地要上来,等描眉画眼的女酒保把酒一端上来你一看就会明白了。喝热酒的好处据说是写字的时候手不打战。当然这不是我所说,而是《红楼梦》里贾母所言,怕宝玉喝了凉酒写字手不好使。但以我个人的饮酒经验而言,酒热与不热与手无关,有人不喝酒写字手也照样打战。但酒喝多了,尤其是连着喝几天大酒手也许会打战,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要停一停不要再喝。
数九天,尤其是三九四九,外面下着搓棉扯絮样的大雪,远远近近一片白,那可真是喝白酒的好时候。但你喝的时候一定要把酒烫过,热酒的好是好在一经加热酒的香气就特别地醇厚,起码闻着是这样。几个人坐在那里喝凉酒和喝热酒大有不同,空气都好像不一样。喝热酒就着刚刚炒出来的葱爆羊肉或者是鸡蛋炒韭黄,空气中的味道就十分诱人。说到鸡蛋炒韭黄,韭黄和韭菜像是差不多,但炒起鸡蛋来韭黄好像特别地冲。我说的这个冲只可意会,是既在鼻端又在舌尖而且还在空气里,在这个季节韭黄好像要比韭菜好,说到味道还真让人不好说。韭黄其实是应该叫蒜黄,和韭菜本不是一回事。而数九一过春天到来,刚刚长出来的大约一拃长的鸭头绿春韭可真是美,所以吃东西是要讲季节的。这天寒地冻的数九天,你喝酒的时候非要来一个拍黄瓜,店里不会没有,但这时要这个菜就不对路。这时喝酒,高度酒热好几壶放在那里,与之最搭的应该是个火锅,火锅的好是它总是沸腾着,以它的热去搭配酒的热,这才是数九天的酒。
数九天喝热酒,喝到最后,我告诉你,有一美物是咱们东北的名物,你要事先让饭店老板给你准备好,当然这不是所有饭店都能够办到的事,但你要是在东北馆子喝酒这美物一定会有,那就是冻秋梨。喝酒之前,你要对饭店服务员先讲好,“换一盆秋梨预备着。”这个“换”字可还真不好理解,有人说这个字应该是“缓”,而我始终认为是换,用凉水把秋梨内部的冰给换出来,换好的秋梨从水盆里拿出来是亮晶晶的,梨外面是一个冰壳子,但那冰壳子一敲就掉,而里边的冻秋梨早已变成了一股水,你吸就行。喝过一场热酒,每人再吃两个换好的冻秋梨,这真是数九天的美事。
你这次去广西,然后还要再转道去嘉兴,我想酒你是没法好好喝了,但可以大吃粽子,嘉兴的肉粽天下第一,但吃肉粽可以就酒吗?数九天的热粽子就热酒,我真想知道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如果有,你好好就着滚烫的肉粽喝它几杯。如果没有,你可以开一下风气,喝给他们看,肯定一点的是你吃不上咱们老家东北的冻秋梨。
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外面的雪更大了,我遥敬你一杯。你若能早早赶回,我给你换一盆冻秋梨,当然你必得喝过一斤高粱老酒我才会给你。
金锞子帖
马上老弟好。今年的年对我来说过得是特别有趣味:一是把自己过去的旧文编了一下,二是前不久种下的水仙才有一指半高就长就出了花蕾,三是一个月前供在案头的香橼居然有两个不但是颜色金黄而且香气愈加浓烈。香橼的香气与佛手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说不来,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对比着好好闻一下,但年头岁尾在案头供几个佛手和香椽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若是在各种花卉你登罢场我登的夏天,那香气根本就不会让人们感到有多么好,而在大雪纷飞的数九天便大不一样。今年是南方多雪而北方才下了一两场,而且下得也没什么成绩可言,才分币厚便匆匆化掉。让人感觉北方已经不再是北方,我对你说过我从小就喜欢在大雪中散步,当然要戴好帽子,光戴帽子还不行,最好再围上一条围巾,不要让雪灌到脖子里。我想林冲风雪草料厂花枪挑个酒葫芦的时候也一定是戴了帽子围了围巾,如果不这样,雪就不再有什么趣味可谈,你到时只能缩头缩脑在纷纷的大雪里显得很狼狈,所以说下大雪的日子里你必须要有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今年的冬天,北方虽然没下过几场可以算得上数的雪,但年还是到了。因为初一找出旧文《压岁》,既说压岁,当然免不了要说压岁钱,自己看看有趣,也算是古人的献芹之意,便把文章拿出来给朋友们看,也便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家大人给的那种小小的小金锞子。虽是足赤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但就是好玩,清代的那种金锞子和金元宝不是一回事。我的那三个小金锞子一个是梅花形,上镌着三字“岁寒友”。一个是小元宝状,上镌着四字“及第千金”。另一个是不知被谁在上边钻了一个孔。想必是想穿根绳戴着玩,上边的字是“勤且敬”,唯这个金锞子家大人说好,说做人要勤快。家大人的这话也只说过那么一次我便记住。记忆中那上边的孔像是家大人钻的,而后穿了一条细绳,但我从来都没有挂过它。我还对你说过,我小时候过年最怕穿新衣,母亲大人把新衣拿来让我穿,我亦是生气,直到现在过年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簇新的一个人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再说到金锞子,过大年的时候,家大人会把金锞子拿出来给我们,亦像是一种仪式,过后必会收起,用母亲的话说是“我替你们收着”。金锞子没什么好玩,但还记得小时候家大人说这几个是谁的,那几个又是谁的,而后来那三个金锞子便算是我的私房。但几次的搬家,不知道把它放在了哪里,忽然想起却再也找不到。昨晚又找了一下,因为怎么也找不到,忽然就觉出金子的好来,金烁烁的一锭又一锭,虽然小。
古时候把金锞子叫做金瓜子,可见其小。马上老弟,我不说你也会明白,即使是我们现在给晚辈发压岁钱,也不会一下给几万,压岁钱不在多,也只是个意思。再说到金锞子,《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到某某“说着便抽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第七回中又有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出现。这些金锞子都不大,都是当作小物件送给晚辈们的见面礼,并不只是过年才会拿出来的什么稀罕宝贝。金锞子虽小,可以小到瓜子那么大,但和金元宝还不是一回事,金元宝沉甸甸的,再压手也只是一种货币,而金锞子有艺术的成分在里边。从金锞子说到金元宝,如果有人把金元宝和商周古玉放在一起谈是让人笑话的。金元宝与商周古玉,其身份,怎么说呢,你自己去想,不用我说明。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二,天还没亮,远远近近已经有人在放爆竹,虽然稀稀落落。天亮后我也许会再找一找,如果找到我的小金锞子,倒可以让你一看,毕竟现在的金店不再做这种东西,即使做出来也没过去的好看,在我的眼里古人是做什么都好,你说我是复古派,我倒喜欢。我现在觉着穿着棉袍坐在那里喝茶最好,如果你让我穿了西服坐在那里品茶,我会很不舒服,再好的茶也会马上就没了滋味。
过年的酒
马上老弟好。说到喝酒,过年我是必喝的,我想那些即使是不怎么喜欢喝酒的人在过年的时候也应该多少抿那么一点,好在现在有各种的酒可以选择,不喝白酒还可以抿一点葡萄酒。记得小时候过年的时候,家父会买回那种玻璃瓶装的果子露,是介乎酒与饮料之间的酒(姑且就把它叫做酒吧),这种酒连不会喝酒的女人也能喝它一瓶两瓶。用这种酒炖整条的五花肉是很香的,这种肉现在是吃不到了,因为果子露在市面上几乎再也找不到了。《红楼梦》里还讲到过这种酒,但这种酒你可能还没有喝过。起码是近百年,禁酒的事没再发生过,但在古代却是经常有禁止民间私自做酒的事发生。我们都知道做酒是需要粮食的,在粮食歉收或有灾荒的时候,就真是不合适再做酒,人们连饭都没得吃,你却在那里用大批的粮食做酒。这肯定会引起人们的普遍不满,在这种时候禁酒我认为是对的。至于那个故事,虽然讲得让人发笑,但想一想,那个反对禁酒的人也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故事我像是对你说过,就是古时的某年禁酒,不但做酒要受惩罚,连家中藏有酿酒之器的人也要拿来问罪。于是,便有人站出来说话,说本朝不许人们随便淫乱,难道要把身上有可淫之具的人也都要拿来问罪吗?
说到过年饮酒,我觉得不必很认真地去喝,但可以学学王羲之《兰亭集序》里边写到的喝酒,曲水流觞倒未必,但写写诗倒是可以的。虽然过年的时候一般都在六九,天气还很冷,但可以找个风景极好的所在,最好有个小火炉子,把酒炖在上边,大家围炉而坐。请你注意我在这里用了一个“炖”字,也就是酒壶里的酒总是热的,一边喝一边添,感觉就像是在炖什么东西,这样的喝酒可以喝很长时间,边喝酒边看看窗外的漫天大雪。如果正好有雪的话,这才是喝酒的最好境界。说是小火炉,其实最好是那种长方形或正方形的火盆,火盆的四边是很宽的盆沿,可以放酒杯,还可以放别的什么,火盆里还可以煨几个土豆或别的什么。去年我们一行人去苗寨做客就看到了这样的火盆,火盆上方还挂着一个很大的壶,想必壶里的水一天到晚总是热的。
过年的时候,有两件事我认为不可禁,一是饮酒,二是放爆竹。今年我们这里禁止放爆竹,耳根虽然清静了,但总觉静悄悄的,不像是过年,好在还没有禁酒。因为没禁酒,三十的晚上我就一口气喝了六两陕西的西凤酒。因为喝了酒便十分想念南方的梅花。但关于梅花的文章我不会再写,因为已经写过了三篇,好像是没什么可以再写,但对梅花的思念却并不因为年年都会去看而忽然不再想看。我现在是活在当代却想去做几天古人,而且最好是去做几天宋人,像林和靖那样梅妻鹤子。这种事做起来其实很难,但想一想总是可以的吧?
说实在的,我们的幸福其实都建立在想象之中。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