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书稿的前世今生
2017年5月的一天,收到一封寄自河南安阳的书信,来信者是与我素昧平生的张平治先生。他在信中说,多年来他一直在关注、研读我的诗歌,并正在构思撰写一本评论我诗歌创作的书。张平治先生年逾八旬,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是一位著述丰富的文艺评论家。他随信寄来了他的很多著作,其中有几本谈美学的书,如《美学趣谈》《美学有什么用》《情诗与审美》等。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曾为台湾诗人席慕蓉写过一本《席慕蓉评传》,深得她赞赏。他希望我像席慕蓉一样,也会欣赏他写的书。
我和张平治先生通电话,但他听力不佳,交流不畅。我们通了几封信,我寄了几本书给他。我在信中感谢他的心意,也谈了我的一些看法。
我和张平治先生之间的几次通信,都是通过平治先生的女婿赵艳民先生的电邮往来传达。我把给平治先生的回信发到赵艳民先生的邮箱,赵艳民先生将我的信打印出来给他岳父看,平治先生再给我写回信。我没有用笺纸手写书信给平治先生,觉得很对不起他,便写了一首诗用毛笔写在宣纸上快递给他,既是向他致意,也是表达自己的心情。和张平治先生最后一次通话是在2017年8月间,他在电话中曾这样对我说:“这本书,我一定会写出来,会写好的,请你等着!”
此后,我们之间便没有再联系。我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写这样的书,太累,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如果他放弃不写,我会感觉释怀。我曾打过一次电话去他家问候他,得知他身体欠佳,住进了医院。我想,写书的事,应该是作罢了。
去年初秋的一天,赵艳民先生来电话,告知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岳父前几天去世了。他说平治先生生命的最后两年,一直在写评论我诗歌的书。他去世前告诉家属,书已基本完稿,但来不及示人了。赵艳民先生说,他会把张平治先生的遗稿快递给我,由我处置,如不能出版,就送给我留一个纪念。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快递来的大纸包,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手写的书稿。
展读平治先生的书稿,看着那些写在方格稿纸上的端正的字迹,不禁感慨万千。这部书稿,凝结着老先生生命最后两年的心血,是非常珍贵的文字。平治先生对我的诗歌,有很多细致精到的研读,这部书稿从审美的视角,评论了我早期的诗歌创作,并生发出对诗歌美学的很多见解。我知道,这样一部在体弱病痛中写成的书稿,也许并未充分展现作者的才思,并未全部完成作者最初的构想。但这是一位学者留给世界的遗产。对我而言,这本书稿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是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留给我的珍贵友情。
我把平治先生的书稿交给上海静安区图书馆濮麟红馆长,希望他们收藏这部手稿,并作为一个课题,整理或者编印成册,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份资料。濮麟红馆长收到书稿后,认为这本书稿很有价值,应该出版。图书馆安排姚晓昕负责整理编辑书稿,并联系上海文艺出版社,申报了出版选题。经过精心的编辑整理,这本书稿终于通过了出版社的审读,正式列入出版计划。这样,张平治先生的这部书稿,终于有了和读者见面的机会。
为此书写这篇序言时,我找到了写给平治先生的两封信,信中的内容,是我和平治先生对这本书的构想的交流。将两封信附录在此,可以让读者对此书的缘起和我们之间的交往有一点了解。
致张平治书信之一
平治先生:
您好!您快递来的书信都收到了,谢谢!
读您的信,让我感动感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笔书写这么长的信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或者更早的时候,朋友之间有时会书写长信,也有不少读者给我写过长信,现在几乎没有了。电子邮件有时可以写得很长,但那和用笔写在信笺和稿纸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少了亲切的气息。我现在写信基本都用电邮,也大多写得简短。本想和您在电话中交谈,但却无法畅谈。只能写信,本应对等地在信笺上给您回信,但还是在电脑上写了,乞望谅解。
我们虽尚未谋面,但您的信却如老朋友谈心,热情、诚挚、恳切,直袒胸臆,肺腑相见。您有那么多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对文学理想的追求却始终未放弃,而且有那么多著述,让人敬佩。对我而言,您是长辈,所以知道您为了解研究我的创作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很感动。确如您所说,这大概也是缘分。这数十年中,评论研究我的创作的文字不计其数了,有些评论家和我认识,有些因为写评论而成为朋友,有不少评论者我不认识,也没有机会见面。像您这样写长信坦诚自荐,象老朋友一样谈心的评论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还是一位经历坎坷的长者。从您的信中,我可以感知您的品格、学识和襟怀。谢谢您给我这样的关注和信任。
关于您构思中的评传,一切尊重您的想法。我曾担心您这样的高龄,写这类工作量很大的理论书稿,是否太累,很过意不去,希望您量力而行,不必勉强。从来信中得知您身体很好,对自己的写作计划很有信心,我当然很高兴。希望写作也能为您的生活带来愉悦。
对书稿的提纲,我不想提具体的意见,您完全可以根据您对我的文字和人生经历的了解和分析,表达您的看法。您的论述,一定是独特而对人有启迪的。这是您的著作,虽是写我,但是您的独立见解,是您的自由思想。就像当年您写席慕蓉,和她本人没有一点交集,出书后给了她一个惊喜。您以“审美五题”为书名甚好,您构思中的书稿上半部中,以我和余光中做对比,这我没有意见,这样的比较也会很有意思。但希望不要把题目做成“大陆的余光中”,我和余光中还是有很多不同。您如此标题,也许会有一些人不认同,对岸余先生也未必喜欢。当然,怎样表达,是您的自由,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
我昨天也用快递寄了一些我的书给您,书目如下:
《赵丽宏和他的文学世界》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杨扬和他的一位研究生联合主编,其中有关于我的人生经历、文学活动和各种评论。《我在哪里,我是谁》是前两年出版的一本诗歌选集。其中的诗歌,也许您大多都读过。《谁能留住时光》,这本书您已有,不说了。《疼痛》是我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都是近年新作。《赵丽宏散文》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选集,印得精美,其中有我的手稿书画。《赵丽宏书房》是上海静安区图书馆今年四月为我开设书房而印的一本小册子,其中有我比较完整的著作目录,可供您了解。
另外,附上我近日为《诗探索》关于我的研究专题写的《诗歌是我的生命史》,还有杨炼、褚水敖和杨志学关于《疼痛》的评论以及另外两篇评论。供您参考。
暂此并颂夏安!
赵丽宏
2017年6月3日
致张平治书信之二
平治先生:
您好!两次来信并致余光中的诗收到了,谢谢。
您书稿的标题中,我希望不要出现余光中的名字,您若改成“赵丽宏是余光中型的诗人”,那和原先的标题大同小异,甚至不如原题。余先生我认识,虽未谋面,但有过书信交往。台湾作家中,有我更熟悉敬重的人,如黄春明、洛夫、痖弦,都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当然,如您坚持自己的判断和构想,我也尊重你,因为此书是您的独立创作,怎么写都是可以的。谢谢您费心写了致余光中的诗,这是您的创作,我当然不能冒名移用。我也不想以诗谬托知己。谢谢您,也请您理解。
关于您准备写的这本评传,一切由您定,这是您的思索和创作,我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期待看到您作为一个美学家对我的批评和指点。
您已经有了我的诗选和文集中的两本诗集,加上我去年新出版的《疼痛》,这样基本上可以了解我的诗歌创作的全貌。这40多年一共写了多少诗,我自己也无法计算了,因为每次编诗集,都是从当时发表的诗中遴选一部分,未入集的,大多手稿和剪报都没有保留。以后再编选集,也只是从曾经入集过的诗作中选,所以遗漏是很多的。我现在还常常会在网上发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的诗被贴出来,而我自己并无保存。不过选集里每个时期的代表作都在其中,对我的创作可以有较全面的了解。“文革”中也写过一些应时的诗,不堪卒读,但也不是什么耻辱,那个时代,人人都这样认识,这样写,少有人逆反潮流、超越时代。那时我还年少,对诗歌和文学是真心热爱,这种热爱是我的“救命稻草”。那时,我更多的是在日记中写着对自己倾诉的诗,那是我早期诗作的主题,也是真正写得挚切动情的文字,诗选中的早年作品,便是这类。以后我或许也会像邵燕祥先生一样编一本《人生败笔》,将没有入集的少时应景文字编成一本,让人了解那个让写作者人格分裂的时代,也让文人记住教训、引起警戒。
关于爱情诗,我写过不少,但没有为此出过专集。您在我的每本诗选中都可以找到它们。
我再寄几本书给您:
五本诗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抒情诗151首》《挑战罗布泊》《沧桑之城》(其中《挑战罗布泊》已是孤本,可能的话,读后还我吧)。《赵丽宏散文诗选》,我创作的散文诗,大多在其中。《月光和古玉》,是我谈古典诗词的散文集。
另外,寄上我昨天写的一幅字,是我临案口占的一首诗,由您信中的真率语辞而生出的感慨,也是赠您的诗:
半世求索目眍瞜,人海渺茫一飞鸥。
诗坛喧哗如集市,文苑繁华实荒丘。
闹中取静情独立,浊里求清心自由。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此诗如标题,应为《读张平治先生书简有感》。未能手写信笺回复,就用宣纸笔墨补偿吧。聊供一笑。
敬颂夏安!
赵丽宏
2017年6月19日
斯人已逝,遗文长存。张平治先生这部遗稿的出版,会成为文坛的一个让人感动的故事。平治先生在天有灵,也会因此而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