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神
乡下好动贪玩的小孩子,大多喜欢捉蜻蜓蝈蝈雏鸟马蛇子之类好欺侮的小东西来玩。玩劲儿过了后,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就被遗弃了,它们或坐以待毙,或被随手扔给一旁早就虎视眈眈的母鸡或猫咪。这种天生的滋长在人类童年的杀生游戏,一直循环在乡下小孩们喜新厌旧的贪婪里。
在高密老宅的周围,还会经常遇到长虫、黄耗子和刺猬这类小动物。可是,我们这些顽劣的乡下小孩却不敢轻易去捕杀它们。因为,从有记忆开始,大人们就不断地告诫我们,说这些都是家神,无缘无故地去祸害了它们,是要受天谴遭报应的。其中最厉害的惩罚,被大人们说的毛骨悚然,那就是倘若你祸害了这些家神们,老天爷会在乌云密布的下雨天打雷打闪劈了你。想想一个硕大的火球,瞬间把一个大活人给燃烧成灰尘,谁还敢去碰这些传说中的家神们呢。
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子的周边都会有几个野树林子和池塘。夏春雨水一多,蒲苇间的青蛙和蛤蟆就欢喜得直蹦哒,整天呱呱呱叫个不停。长虫是它们的天敌,藏身在临近水边的草丛里,可着劲儿捕食,却总也捉不完这些呱呱们。有种白质黑章的长虫喜欢游泳,尤其是暴雨后,常看见它们擎着长长的脖颈,旁若无人地从池塘的北岸滑游到南岸。会过日子的庄稼人习惯在院子里外错落有致地植上几棵树,这样夏季里会有一大片荫凉遮住屋顶,泥瓦房晒不透,人住在里面舒坦。树下潮湿,会滋生出一蓬蓬茂盛的杂草来,长虫喜欢隐身在里面。农家的厢房往往盛放农具、粮食,这里就成了耗子一家的福窝。耗子是打洞的好手,把泥地钻得一个窟窿又一个窟窿。说来也真好笑,大人们一边绞尽脑汁捕杀这种长相丑陋肮脏贪婪的小东西,一边却又拿出大红纸剪成浩浩荡荡的老鼠娶亲队伍,过年时贴在炕围子上。耗子是长虫最喜欢捕食的美味,厢房的粮囤旁,长虫也会经常来光顾。家养的猫儿也喜欢来厢房里蹲耗子,有时会跟长虫不期而遇。传说这猫儿是老虎的老师,故它们一旦偶遇,长虫会悄悄回避溜走。猫儿却不愿舍弃,总要一路凶巴巴追撵着直到它遁形。因长虫在我们这里又被唤作小龙,大人们见了这情形,戏说这是龙虎斗,手巧的妇人还会拿大红纸剪个龙和虎共舞的图案贴在窗棂上。年底,这些妇人还要把细面团揉成盘蛇状,剪出漂亮的刺毛,蛇嘴里含着红枣片或是铮亮的小分钱,放在篦子上蒸熟了,藏在面罐里或是粮缸里,祈福家里年年不要断粮。长虫是卵生,破壳后需要一次次地蜕皮才能长大成形。清晨在池塘边的草丛里,我多次捡到这种被夜露滋软了的蛇蜕交给嫲嫲。她老人家如获至宝般翻腾出张小油纸,细心包起来存放在卧室的后窗台上。谁家的小孩子若长了毒疮,常会来找嫲嫲讨要,蛇蜕焙熟碾碎了炒个鸡蛋香香吃下去,是很奏效的一剂消炎的民间药方。
好奇和馋嘴是小孩子的天性,童年时的我们经常会避开大人,悄悄做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
我第一次吃长虫肉,是在上小学后。当时玉香嬢嬢家里翻盖房子,拆下来不少碎砖头,底下藏有好多肥胖的蠕虫。嫲嫲说母鸡吃了这种虫子能下双黄蛋,就找了个阔口的玻璃罐头瓶子让我们去捉。突然间,一条长虫从碎砖堆里惊慌失措地窜出来。因肚中馋虫作祟,再加上刚刚在学校受过人定胜天思想的熏染,一群小孩子顿时兴奋起来,居然集体忘记了大人们的告诫,拿起碎砖头一顿乱砸,就把这条长虫给活活砸死了。海波哥哥的胆子最大,从家里的灶台窝窝里偷出火柴来,把这条近一米长的长虫拖到僻静处,扯把麦秸草烧熟后,就像一根焦黑的树枝。拉钩发誓严守秘密后,我们每人都分享了一小块这种神奇的美味。我慢慢咀嚼着,齿颊间满是奇异的焦香。
可是,在打了长虫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都一直胆战心惊,尤其是雷雨天,极怕天上打雷打闪。因为我们已经把乡间世代传说的家神给烧巴烧巴吃掉了。后来长大了,偶然间问起海波哥哥这件事,他说自己当时其实也心有余悸。长大成人后,他成了两个小女孩的父亲,我也生下了儿子。孩子咿呀学语后,我拿着幼儿识字图片,指着上面盘成一团的长虫,用普通话教他念“蛇” 。儿子正是用馋嘴巴来认识世界的年龄,无论教他什么,孩子总要问这个好吃吗?我则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告诉他这个可以吃,那个不能吃,有毒,直至生物链上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进化关系被这个小家伙弄得明明白白。
我后来又吃过一次烧水蛇,是儿子和一群小伙伴在老公公家门前池塘岸边的草丛里捉到的。他们吃得满嘴乌黑,连说好吃,儿子还给我捎回来焦树枝样的一小截。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满是享受美味的快乐,全然没有了我们儿时曾对家神传说的那份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