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
走出宝安境内的西乡北帝古庙,我又想起了天井墙上挂着的那幅手作长卷。
向导也讲不准确这幅画的作者姓甚名谁,只说是一位归国……
老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
走出宝安境内的西乡北帝古庙,我又想起了天井墙上挂着的那幅手作长卷。
向导也讲不准确这幅画的作者姓甚名谁,只说是一位归国华侨。几十年前从宝安背井离家、渡海过洋的很多人,携妻带子,陆续返回后,都会做一个相同的决定,要来北帝古庙觐拜。
北帝古庙,是他们离开的起点,也是归来的终点。
宝安大变,也许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睁再大的眼睛也寻找不到存在过的记忆。也许,唯有北帝古庙是不变的,是能让他们旧梦重温之地。其实古庙也无时不在变化之中,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公元1537年)的它,历经约500年的风吹雨打、岁月蹉跎,来来往往的步履、青石板上的磕磨、老物件上的包浆、留不住的斑驳时光,皆已物是人非。
我站在庙门前,熙攘的人流、林立的铺面、长长的街道,都被眼前这棵高大凤凰树的繁枝茂叶所遮盖。一个声音从耳边飘过:
“出北帝庙门,就是海! ”
但眼前没有海,也看不到河流。车水马龙,城市繁华,走到这条西乡老街的古庙前就噤了言,是时光的水流将历史冲积到了这个角落和原点。疫情之囿,龙狮坐镇的庙门是紧闭的,狮身乃大理石镂空雕刻,看得到毛发、舌纹的刻功之精细,两旁的龙柱上龙纹、云纹、人物的神情,栩栩如生。我们经侧门而入庙,砖木结构的庙宇不大,面阔七米八,进深十四米,三开间两进一天井布局。前殿开着一扇凹斗式门,屏门上挂着“玉虚宫”木匾,笔重线壮,天井两侧各有卷棚顶廊庑,庙内供奉的“北方真天精武玄天上帝”端坐后殿内的神台之上。据嘉庆年间的《新安县志》记载,当时的北帝庙,与孔庙、关帝庙并列为官方认可的庙宇。时间刷刷洗洗,古庙却仅是于清道光八年(1828年) 、 1994年进行过两次修缮,现状所存之完备,可见保护之妥帖。
古代对北帝的信仰本质上也源于对星辰的崇拜,而民间说北帝管水,对水的敬畏,也被视为是向镇护北方主司风雨之神寻求佑护。这让我信了“出门就是海”的言说。那些出海的人,在家翘首等待的人,唯一的联系是天上可以看到的星辰。互相思念、相互牵心的亲人,守望着夜空中最亮的星,祈祷着风调雨顺、平安团聚。
恭立于墙上的手作画卷前,我端详了很久。图上可以看到深圳河、珠江口,对面是香港,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南洋” 。1983年,归来的华侨凭借母亲和邻里老人讲述的记忆,精心画出了这幅《西乡晚清繁华录》 。市井、风物、建筑、民俗、人事,西乡的旧时光景铺陈画纸而一展无遗,这颇似张择端名传史册的《清明上河图》 。我真真实实地从画卷上看到,这个曾经是伶仃洋畔一个小渔村所拥有过的庞大喧哗,也看到逐水而居、斩浪而渔的人们就是从这里出海奔赴远方。
远方有多远?那些离去的人和归来的人,脸上堆满海风刮乱的皱纹。皱纹相连,谁也没测量过距离有多远。但不论多远也得回来,回到故地再看一次“海” 。
“海”是盛大的庙会。北帝诞辰日“三月三” ,名目繁多的戏剧表演和民间歌舞,在这一天把西乡喧闹成一片“海” 。巡游的队伍从西乡公园后门出发,行经荔园路、南城桥,又回到真理街,锣声鼓点,且行且舞。古庙门前,是另一番闹腾,龙飞狮舞,跳跃腾挪,眼花缭乱。炮声隆隆中,人们抬着推着称为“色柜”的小舞台,一群妆扮好的孩子,踩着藏匿在长裙短袍的“钢座”之上,凌空而立,英姿飒爽。这种被称为“飘色”的传统表演,其实是一种融魔术、杂技、音乐、舞蹈于一体的民间艺术,是一群人“回到”过去进行的讲述。这让我想起家乡被高跷、地台簇拥的长乐故事会,也拥有着一群与之相似的历史“讲述者” 。
“讲述者”的历史和历史的“讲述者” ,似乎要帮人们挽留住时光,呈现时间里的传奇。那些眺望大海又从这里出海的人,有谁想到自己会成为传奇呢?我又想起手作长卷中的西乡繁华,在浓墨淡笔中,是鳞次栉比的建筑,是岸边的大小船只,是海的起伏波澜,也是被符号化的人群。
出北帝古庙,踅转西行数百米,我寻找到长卷中的绮云书室。翘檐,飞角,门庭阔大,那是紧邻当地郑氏家族祠堂的一幢建筑,佚名画者呈现的西乡晚清,正是它诞生的年代。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的“郑氏手作” ,已成为深圳历史上最大的私人书室建筑。
它的主人是郑姚,一个有着好手艺的木匠,也是后来香港殖民时期粤港有名的房地产商。在我眼中,这是个出海者,也是能和木头、石头说话的人。跨门而入,前中后殿的木雕,东船厅、西书楼、花园里的石刻砖雕,精美的图案中透出精湛工艺,屋内柱梁是整根红木,百年风雨摩挲依旧坚固如初。若不是出过海的人,怎会有如此魄力和心气来建一间书室。3000多平方米的宏大规模,代表着当时建筑艺术的顶尖水平,是归来的出海者才有的开放胸襟和尖锐眼力。晚年的郑姚像造海上灯塔般建造着这间书室。他懂得真正的塔尖是人才,家族子弟、乡邻后人的培养和品德教化此后就在这间书室完成。他点亮了“灯塔” ,不只是让出海者看到回家的路,更是让他们看到远方的光。
绮云书室的声名大噪还与郑家的另一个出海者有关。她是郑姚的孙女郑毓秀——14岁东渡扶桑求学, 15岁加入同盟会,数次参与反清刺杀行动;远赴巴黎攻读法学博士,后与丈夫魏道明一道返沪,成为上世纪30年代身份显赫的大律师;抗日战争爆发,魏道明接任胡适为国民政府驻美国大使,她又前往美国参与抗战工作。追溯她的足迹,还有太多漫长的叙说。其履历清单上的第一,足以令人生出切齿的敬仰:中国第一位女博士、第一位女律师、第一位地方法院女性院长与审检两厅厅长、国民政府时期第一位省级女政务官、第一位非官方奉派法国的女性外交特使……这位人生如同传奇的出海者,就是在绮云书室接受的启蒙教育,是从北帝古庙前上船去的天津,尔后去到日本留学,开启了她的“人生海海” 。
一座古庙、一幅画卷、一条老街、一幢建筑、一段出海人生,都是这片土地前世今生的讲述者,也都是这片土地翻天覆地的缔造者。深圳是从宝安脱胎换骨的,西乡的海就是宝安的海、深圳的海, “得宝者安,以康民也” ,这片土地叫西乡、宝安,也叫深圳、粤港澳大湾区——我在脑子里盘算着它们复杂而又简单的数学算式,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向海而生、向海而兴。我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是那些从过去到现在,一代代望海、出海又回来的人们,在说着同一句话:是山就要崛起,是海就要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