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哭泣,不会让你看见
有说我文字一往情深的,也有说风趣幽默的,像撒酒疯一样肆无忌惮,不按牌理出牌。我觉得挺有道理,我有些文字的确写于酒后,我喜欢纳帕山谷的红酒,浓郁醇厚,三杯过后开始微醺,这时写什么都比较放松,直抒胸怀。当然这不是什么诀窍,“李白斗酒诗百篇”不过是艺术夸张,而我的幽默却有点家传,我有个大哥从小在科班学相声,他母亲阻止也没用,非学不可,后来还成为侯宝林先生的学生。听他聊天跟看演出一样,全是包袱,表情丰富节奏浪漫,我忘不掉他谈吐的方式。
然而细想之下这不是最重要的。心理学家认为,幽默感源于从不快乐中追求快乐的冲动,内因才是根本。不是有这么句话么,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改动一下,幽默的内核是寂寞,倒十分贴近我的心境。我记得大哥曾说,老先生们只在观众面前才嘻嘻哈哈,下了台往往寡言少语,更别提幽默了,个别的还暴脾气,三句话没说好茶壶拽出去,碎一地。我倒不至于拽茶壶,咱没有茶癖,我会端坐窗前发呆,说好听点叫沉思,其实既不沉也没思,只有空荡荡。
以前倒是有思,出国头些年总思念家乡往事。那时英文不大好,跟老外接触浅尝辄止指哪说哪了,不走心,情感寄托仍依赖对往事的思念。有人说怀旧是因为衰老,绝对不对,他肯定没尝过野草他乡的漂泊滋味,在一个3亿人的国度里找不到任何你认识或认识你的人,回到家独自面壁,只有厨房的水龙头叮咚作响,幽灵般与我交谈。往前想吧,学位问题,就业问题,什么都未定,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那就往回想,唯有家乡的消息能抚慰漂泊的孤独,满足着所谓“出国留学”的虚荣感。那时朋友问我如何申请美国奖学金,我在耐心解答之余心情是复杂的,不管你在国内多牛,多金枝玉叶,漂泊也会把你变成平凡的野草,最大的挑战不光是艰苦奋斗,我们不怕苦,而是如何熬过一个个滴漏的长夜,给窗外的小鸟起名字,陪它们说话。
久而久之思乡之情深入骨髓走向晚期,蜕变为深刻的寂寞,即便娶妻生子高朋满座也无法缓解。感觉这东西日久天长会像慢性病一样形成惯性。并非听不到家乡声音,也不存在所谓地缘隔绝,我们天天都有国内的消息,空中时常飘来故乡的云,可不一样,时间越久越感到故乡遥远可望不可及。特别是近些年中国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当年谁也没想到改革开放给国内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当代无数志士仁人包括我们自己,所苦苦追寻的强国之路,靠改革开放实现了。
更加刻骨铭心的是,面对如此震撼的山河巨变,国内朋友们居然说这不算什么。他们一步步走过来,是社会变革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所以理解不了我们为何会如此诧异,甚至笑我们少见多怪。这种巨大反差对我们来说绝非习惯或不习惯那么简单,严格说是难以释怀的失落,我们没有亲身投入到这个嘹亮的历史进程,错过了无数炙手可热的施展良机,韶华难再。当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简单抉择,竟变成时光之果,吐不出咽不下。这种落差感将固有的漂泊与寂寞推入海底,并永无安放的一刻。歌手钟丽燕有一首原唱歌曲《飘落》,“飘落啊飘落,远去了你的欢乐”,飘落的关键是飘,飘而不落,我一失眠就听见这首歌悠悠响起,我的寂寞已无法诉说,不可救药。
在漫长的漂泊中,我把思念交给了寂寞。我想洁身自好,在诗中我这样写道,“把心变成一块化石一首歌曲,一部不再发动的,发动机”。于是养猫养狗,跑出去旅行,或努力当个优秀的职业IT,再不行喝洋酒吃洋餐,搞角色扮演做英语直男,但这一切都显得格外做作,虚构的满足感只能让我更加明确,唯有中文表达,才是我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家园。心理学家说的没错,既然幽默源于追求快乐的本能,我必须好好活着追求快乐,再把不懈的追求变成与君同悦的幽默文字呈现于世人,只有你快乐我才快乐,这是我的宿命,我认了,无论漂泊让我错过什么错过多少,都错不过我对远方的血浓情感和美好祝愿。
我也哭泣,只是不会让你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