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皮卡车
我们矿弄来了一辆二手皮卡车,天蓝色,单是这油漆就让我们赞叹不已,太光滑了,用手摸上去像绸缎一样。我们都用手去抚摸,司机金碧秀教训我们,不要老用手摸,不是你媳妇!当时我们中国路上跑的只有两种汽车,小汽车就是北京吉普,大汽车就是解放牌卡车,都是绿色,油漆差得很。这种漂亮的皮卡车我们从来没见过,前面驾驶室可坐人,后面还可拉货物。自行车都要凭票供应,汽车我们这么个公社小煤矿根本就不敢想,我们最先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恩惠,就是坐这台皮卡车。用它做通勤车,我们就是后面的货物,只有矿长培信可以坐驾驶室。坐后面我们也享福啦!弟兄们哪,你想,每天下井要跑二十里山路,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到矿上就累个半死了,还要下井推矿车,一天要跑不知多少里路。现在坐上车,一闭眼,到家啦!就那么一个小车斗子装我们二三十个人,弟兄们哪,你想想吧,怎么挤?只差没把我们像麻袋一样摞起来了。但是挤有挤的好处,早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大家这么一挤,一点儿也不冷。从那我就知道了,无论你穿多么厚的棉衣也抵不上四周挤上密不透风的人。人体是最高效的保暖设备。我爱我们的皮卡车,我们的皮卡车是我们矿的骄傲,是弟兄们的骄傲,路上遇到别人家的汽车,我们就拍着驾驶室大呼小叫,金,金,过它,过它。只要金一踩油门,呼地一下就把别的车落后面去了,我们高兴得在车上一齐大笑,完全忘了一天的劳累。我们的皮卡车跑起来又快又平稳,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好的东西,想不到。
一位公社领导的儿子结婚,把我们的皮卡车借去拉新媳妇了,我们只能等公社派来别的车拉我们上班。天气又冷心里又生气,弟兄们哪,大家不停地跺着脚咒骂。矿长培信也是有苦说不出,阴沉着一张脸。等了足足有两个钟头,突突突一辆拖拉机开来了,这是公社砖瓦厂拉土的拖拉机,司机大家都认识。培信上前去质问,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司机也没好气地说,我也不愿意来拉你们!事后想想他也有冤屈,拉新媳妇没他的事儿,来拉我们这帮“煤黑子”当然也是一肚子怒火。
你来晚了还有理啦?
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不愿意你别来,来了就要准时!
老子还不伺候你们哪!
司机调头要跑。
培信上前一把揪下他来,喝道,揍他!
弟兄们哪,你们想想吧!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把他打倒在地,这家伙也很聪明,趴在地下两手抱着脑袋把后背让出来。大家把怒火全都发泄到了他身上,拳打脚踢只听得嘭嘭响。幸亏那是冬天,他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头上也戴着狗皮帽子,要不,也许要头破血流,最轻也会打得鼻青脸肿。
你去不去?不去你就别想爬起来!
我去,我去,我去。
他从地下爬起来,抖掉帽子上的土,上车重新发动机器。培信对我说,少山你上前面去,小心他使坏。
我爬上车,拖拉机头上是没有两个座位的,弟兄们哪,我坐在了车轮的瓦盖上,本身就“岌岌可危”,如果他想制造车祸我根本就无法制止,我会最先一头扎下去。
这司机很冷静地说,我知道轻重,你坐好。
一路颠簸,总算平安到了矿上,司机一句话没说,一溜烟跑了。那时候能开上拖拉机也不是一般人物,这口气他岂能咽下?不停地告状,培信那时在公社正红,这人也没办法。机会终于来了,培信要入党,而他是党员,社办企业和我们同属一个党总支部,他坚决反对培信通过。主管我们的公社副主任六子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做他的工作,直到三年后才通过培信的申请。
六子弟兄八个,他排第六,就像我今天迷上摩托车一样,他也是个车迷。只要有时间他就去摆弄我们的皮卡车,终于他把发动机弄坏了,而且不能修了。现在我想,要么是转速太高把活塞胀缸了,要么是润滑不足把曲轴轴瓦给烧了,反正是发动机报废了。弟兄们哪,我们只好重新蹬自行车上班。为这事儿他大约也很羞愧,好长时间不到矿上。他终于通过关系买到了一个北京吉普的发动机。装上之后却再也跑不了那么快了,金司机说,没劲儿了。不光车没劲儿,我们也没劲儿了,再也没有上过曾经让我们骄傲的这辆皮卡。不久,这车就完全坏了,不能修了。
直到今天,看着满大街跑的各种小汽车我会想,那台皮卡车差不多就是该淘汰的东西,但它坐过那么多人,得到了我们那么多人的热爱,弟兄们哪,以后再也不会有皮卡车如它那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