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赵瑞蕻:一字师,忘年交
年少时,我家住在温州市区府前桥边西首的施水寮6号,往西隔一座楼房便是赵家大院。听大人们说,大院里住着在南京大学教书的学问家赵瑞蕻和大……
年少时,我家住在温州市区府前桥边西首的施水寮6号,往西隔一座楼房便是赵家大院。听大人们说,大院里住着在南京大学教书的学问家赵瑞蕻和大律师白文俊。院子的大门常年洞开,里边有个大天井收拾得整洁有序。每当我和小伙伴们打闹,跑近大院门口时,就骤然收起脚步闷声低头穿越而过,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时隔十来年,我就读温州师院中文系,忽然传来赵瑞蕻教授来校讲学的的消息,喜出望外。我立即夹着笔记本抢先占据阶梯教室的前排,坐等瞻仰邻居的风采。赵先生出场了,他脸颊狭长皮肤黝黑,天庭开阔,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尖下颌,言谈娓娓道来,文质彬彬。他报告的题目是关于中西文化交流,具体内容已经忘记,只知道他1953至1957年间被选派为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东方语言系客座教授。言谈之间他那双厚厚的手掌不断磨搓,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气温低,这样可以缓解冻手的感觉。
此后,我特别关注赵先生的动态。他是翻译家兼诗人,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曾参与成立南湖诗社,1942年被聘为中央大学外文系助教,1952年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他从1933年开始发表作品,1946年翻译出版了法国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红与黑》和《卡斯特洛修道院女院长》,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列宁》。1952年翻译出版了苏联中篇小说《吐古曼的春天》。此外,他还是我国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早期学者和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早在1948年,他曾四次赴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进行学术交流。1990年获全国比较文学图书荣誉奖,江苏社会科学奖。上世纪90年代,他将自己的学术论文结集出版《诗歌和浪漫主义》。除翻译之外,他还发表了许多抒情诗,先后出版诗集《梅雨谭的新绿》和《多彩的旅程》。
特别令人敬佩的是他年轻时就有很强的写作能力。据说他的中学语文老师陈逸人先生很欣赏他的作文,经常以“免批”的评语推荐给报社发表。他非常留恋自己的老师和中学生活,他在论著《诗歌和浪漫主义》的“编后絮语”中回忆道:“1934年春我在温州中学高中部二年级(我那时18岁)读书时,学校领导为了使同学们在课外多读点书,根据各自的兴趣,展开学术活动,便成立了两个组织,一个是自然科学研究会,一个是中国文学研究会……中国文学研究会是由我们的国文老师陈逸人先生直接指导的……他学问很好,对中国古代文化、训诂学、古典文学、社会学、民俗学都有研究,造诣甚深。他特别重视学生的语言文学基础、写作能力,而且鼓励我们多读古书,他甚至要我们在课余读完《史记》七十个列传,说一辈子会有用的”。他还回忆到陈先生带领他们十几位同学创办大型八开刊物《中国文学》。当时一个中学能出版这样一种大型学术专刊是极不容易的事,引起了浙江省教育界的重视。
文革过后,我终于重见赵先生的踪影。1976年和1984年,他两次回归故里讲学。我与他零距离接触是在1989年金秋。
一日,温籍前辈作家马骅先生(笔名莫洛)给我寄来一张便笺说,应永嘉大若岩风景管理处同志之邀要请他组织作家赴景区观光并要我同行。十月的一天,我欣然赴约,同行的有马骅、唐湜、金江、洛雨、张宪文,以及洪禹平、王丽夫妇,特别是看到仰慕已久的赵瑞蕻先生分外高兴。据马先生说,赵先生是回家探亲,特地把他请来的。
赵先生年逾古稀,银色头发纹丝不乱,精神矍铄,爬山途中,步履轻松,我紧随其后却气喘吁吁。我夸他身体健壮,他说自己坚持锻炼,还常洗冷水澡。从大若岩步行数公里,登上九漈瀑的第一瀑亭子,大家在这里稍事休息。这是一座新修的亭子,管理处的同志介绍,瀑布分成九折,登顶要上千步,并请我们为这座新亭子做一副新对联。我仰观周边群山怀抱,一条瀑布依山而下,就想起《西厢记•长亭》的结尾句“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斗胆在前辈作家前口占一联“四围山色藏飞瀑,千步云阶觅石门”。
坐在我身旁的赵先生,略加思索,在我的耳边轻轻地以商量的口气说,“藏飞瀑可否改作听飞瀑?‘听’字较为确切,“听”字更显瀑布的动感”。经他一提示,让我顿开茅塞,事后我将经指点的对联寄到北京请书法大师启功先生书写,而今早已勒石于九漈瀑的亭柱之上)。赵先生成了我名副其实的“一字师”。
一路上,我俩天南海北畅所欲言,亲密有加。游到楠溪江滩林时,摄影留念。他面露笑容,左臂搭着我的右肩,用手指紧紧扣住,仿佛生怕我丢失似的,足以表露他的一片深情。
赵先生生于1915年,长我24岁,足足一辈,堪称实实在在的“忘年交”啊!
回温后,我思索着以什么来表达我对先生的敬意呢?我选择了一本记叙故乡风土人情为主的散文集《小城遗风》寄给他,请他指教。1994年1月15日,他给我寄来他的论文集《诗歌和浪漫主义》和一封信。论文集的扉页题有“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鲁迅《摩罗斯力说》,嘉镳存正留念。”细察其笔迹,苍劲有力,拜读其亲笔来信足足有千数言。他说我的散文勾起他对故乡风物的回忆,如数家珍,乡情浓烈,宛如抒情散文,爱不释手。起初,我将其视作墨宝,夹在所赠的著作中,后来恐其丢失,又把它深藏在某牛皮纸档案袋里,可惜几经搬家,至今找它不着,后悔不已。
我经常翻阅先生的著作,回味与他同游大若岩,成我“一字师”的情景……1999年1月15日,忽然传来噩耗,赵先生突发心肌梗塞不幸去世,令人痛惜不已!
还是马骅先生牵头,由九叶诗人之一唐湜,儿童文学作家金江以及著名妇科大夫、赵先生高中时的老同学吴性慧,下江心渡船,把他的骨灰撒向瓯江口,我尾随其后,一同送别他。
赵先生在《我的遗嘱》里留言“永别了,灿烂的阳光和星光。永别了,家乡秀美的风景!无需追悼,任火焰拥抱我,请把骨灰撒入梅雨潭,瓯江滨!”我怀着沉重和崇敬的心情捧起先生的骨灰,轻轻地撒向波光粼粼的江面,让波涛推着它慢慢游向远方……安息吧!赵先生,您的灵魂永远紧贴在暖暖的故乡秀美的景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