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学》2020年第7期|丁庆中:大地的鸟巢
他站立在湖中芦苇之中,发现了动荡的芦苇中的鸟巢。鸟巢中有三枚鸟卵,大小不一。此刻,一只大鸟飞来,它大叫着朝少年扑来。少年迟疑片刻,向后躲了几步。大鸟在袭击少年,少年一边逃一边抵拒大鸟的袭击。少年的心扑扑地跳着,看着大叫并袭击他的大鸟,扑扇的翅膀呼呼作响,一下子把少年镇住了。少年惊叫着朝芦苇丛外边跑去。大鸟飞回芦苇丛中,一切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少年再次怀着恐惧走进芦苇丛,鸟卵不见了,大鸟再没出现。鸟巢还在,大鸟带着鸟卵转移了。少年蹲下去,端详鸟巢,拾起一根羽毛。少年将羽毛凑到鼻子上,他闻到了鸟的气息,就像他很久不洗头发的气味儿。
那是若干片叶子和草秸所筑建的巢,圆形的,整个鸟巢便是一个睡床,是鸟安睡和做梦的地方。如此精美的巢肯定经过了一番计算和构想。
那只鸟在这里卧过,有鸟的细微的毛和长满茸毛的肚腹压过的痕迹。
少年发出感叹:如此精美的鸟巢,如此美丽的鸟。
一只鸟弃巢离去,必是又一次迁徙,又一次逃亡。懊丧和忏悔,在少年的心灵升起。
世间的光明之巢就在湖边的芦苇深处。一片叶、一根茎、一根秸秆的排列都非常明确。可以想象,那只鸟在夜空下,这是多么幽静之处。整个天空在它的上头,还有密密匝匝的星星。在这样的情景下卧着,或者睡觉,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在它身边的芦苇,会在每一刻的风中发出沙沙声,还有几米之外的湖水微浪之声。这个鸟巢犹如一叶扁舟,轻轻晃荡着在这片水域漂泊。那阴云密布的恶天气,雷声大作,暴风雨袭来。它并不为之惊慌,已经这么多次了,雨水浇在身上,一边的芦苇不时地摔打过来。就这样的一只鸟,这样的一个鸟巢,与强大的暴风雨对抗。这只鸟在暴风雨中一动不动地趴在巢里,闭上了眼睛。一只鸟在暴风雨中入眠,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这只鸟在巢里,守着日月,度过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时光。
在此刻,少年那颗不安的心,已无法弥补。那只鸟的睡梦,被他惊搅了,他在每一刻,等着那只鸟的归来。他想象着那只鸟落在巢中,趴在巢中,在那三个卵上,在它的下边,又是怎样的一个温度。
他多少次到湖边,久久地站立。湖上空繁杂的鸟飞来飞去,并发出如歌般的叫声、混声的合唱。蓝天白云一起映在湖水里。
可以想象,那个鸟巢是一只鸟的苦心经营,一片一根垒筑。只有一张床的巢,那向上敞开的,便是巢的门窗,什么都可以看见。
就是从那一天起,再没有一只鸟来这里筑巢。
走向鸟巢的“废墟”,是少年每一次的犹豫和迟疑。直到有一天,他果敢地朝那个鸟巢走去。他记忆里的鸟巢曾经就在这里,如今到哪儿去了?什么痕迹都没有,哪怕是一片一根。只有茂密的芦苇。他四处寻找着,找遍了那片芦苇,没有找到。
他确信,鸟巢就在这里,只是他找不到。
对于少年,一根羽毛有着一种神奇的寓意,他把羽毛夹在一本书里,收藏起来。一根羽毛的掉落,这将意味着什么?对于树来说,一片叶子是什么?对于一片叶子来说,一棵树又是什么?我们经常拿一条狗、一头驴子的智商与人类比较。说这条狗大约是三岁儿童的智力,这头驴子大约是一岁儿童的智力等等。这个其实没有可比性。我们不懂它们的世界,不懂它们的思考方式是怎样的。一只猫何其完美,一片叶子何其完美,它们精心构建的,是自己的类群语种,或许就是音乐,就是诗歌,就是哲学,只是我们不懂罢了。
它在闲暇时也曾整理零乱的羽毛,它将自己坦诚地展露于自然,以自己本来的姿态,从不掩盖和退缩。它顽强而自信地选择某一地域,构建自己完美的巢。
每一次迁徙都面临着巢的构建。每个鸟巢都有其思想的创造性。一个巢的构筑是鸟的梦想,也是这只鸟思想意识的流露。这么完美的巢,足以展示一只鸟完美的心灵。在此,这只鸟,或者两只鸟稳定了下来,在巢中享受着安逸的时光。一座巢,来自鸟独立的思考,一根一片的选择,必有其深刻的用意。一只鸟一生搭建多少个巢?那些候鸟,每一次归来,便是巢的再一次搭建。
初春,杨树生出芽叶,一个星期之后,便长成了黄绿色的叶子,虽然叶子还那么弱小。
村里的大榆树上,三个枝杈间的乌鸦巢,在少年的眼里,年复一年,从不变更。每次站在树下,仰望那座乌鸦巢。大风经过,树摇晃着。少年担忧那鸟巢随时被风吹落。这么多年了,那个鸟巢还在上头。乌鸦最多五只,最少一只,从没有间断过。它们在一棵树上生息,一代又一代地活。可从不见一只乌鸦的死。没有一双眼睛看得到,一只乌鸦的葬礼,和乌鸦的坟墓。
如今这棵榆树已经长大成材,主人要拿它当作檩梁。树倒的那一刻,两只乌鸦在上空一边愤怒地惊叫,一边蹿飞。之后离去,再也不会回返。
可是,树倒了,树冠摔在地上,那么多树枝都被摔掉,那个鸟巢还在上头。
少年走过去,蹲下看那个鸟巢。他伸手去摸,手指被刺痛了。此刻,他便清晰地看到,那筑巢的用料不是树枝,也不是树叶,而是一根根铁丝。
想象不到,乌鸦用铁丝来搭建它的巢。丝丝缕缕、重重叠叠的铁丝,是乌鸦的奇思妙想。这些铁丝已经砌叠在一起,少年费了很大的劲儿,也分解不开。每一根铁丝都不可抽取,这么牢固地罗列,是哪只乌鸦的设计?
少年想,我做不到。
我的想象犹如一只飞翔的大鸟,劳顿之后到巢中安睡。每一个屋舍都是人类巢穴的范本,传统的构设,只是门边和窗边的修饰不同。窗边和门边雕花的砖石,屋檐上排列烙花的瓦片。
那时乡村在旷野里打坯,选择最适宜的泥土。用力砸啊,杵头打在坯模子的泥土上,造就了一个个像石头般的硬坯。几天后,成片的半圆状的坯摞,在旷野里摆布。
村子里有人在一个早晨将旧房扒掉。将屋顶的泥土扒掉,再扒掉铺着的那层草秸和芦苇秫秸。当年,这些是多么新鲜。
将一根根檩梁一根根拆除。最珍贵之物,已经搭建过多次,这次建房都依赖这些檩梁的支撑。直径不一的檩梁被堆在南墙墙根。
那些扒下来的旧坯,被烟尘熏染,一面黑黑的。摞在一边,可以添加到新房,或者修补旧的院墙。
繁忙的节庆般的日子,拉坯修屋,是村民今生今世的大事,也许一生也赶不上一次。
又一个早晨,一个村子带来了欢笑。打夯的壮汉喊起了号子。劳作的戏剧正在上演。
地基已经夯实,搬砖和泥,现在开始砌砖。院子里砌好了锅灶,热气腾腾,一派繁忙情景。炖菜蒸馒头是最好的饭食,今天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
用旧砖砌垒墙基是传统的办法。可怜砖太少,只是砌垒一个空壳,之后用碎砖石填塞。铺一层麦秸是为了与底层潮湿的泥土隔开。
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从这天起,好运将至。
那些条件好的,在村子里盖起了青砖的屋舍,多么招人眼目。那些砖瓦房是多么牢固。奢侈的砖瓦,是高贵之物。村子里的砖瓦房为数不多,都属家境殷实的人家,令人一边仰望一边嫉恨。
盖好的屋舍,还存留着泥土的芳香。劳作之余,躺在修葺的土屋。午饭将熟,烟雾窜遍满屋,灌满每个缝隙。以一座房屋为依托,在这里生息,传宗接代。
我们这座小城,更适应安逸的生活。暖气正常,还有公交车站和高铁车站。
那些小街巷,春天花红柳绿,夏天枝叶繁茂。行人和车辆稀疏,显得格外宁静,犹如世外桃源。
路边的树长得又高又粗,枝繁叶茂。夜里很静,要是不拉上窗帘,就能看见窗外的星星。要是没有风,窗外的树林也没有一点动静。入睡之后,没有谁来打搅,就这么平静地一觉醒来,黎明已至。偶或远处街上汽车的声音沙沙而过。
房子是一件不可忽略的大事。人对于房子的梦想,就像一只鸟对一个巢的梦想,一只兔子对窝的梦想一样。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
我在这座小城买了舒适的房子。我非常在意房子的格调、布局,可若要保持最自然的状态,像鸟巢那般质朴,还是做不到。
墙面是白色的漆料,地板是灰色的,家具简单,但必须实用。
这是一处有河景的房子,东窗便是穿过这座城市的河流。两边是堤岸、树林和草地,一些人悠闲地走在河堤上,偶尔有孩童的嬉戏,高声喊叫。
初夏,打麦场上。这是一个美丽的像鸟巢般的夜晚。我细心地将麦秸铺匀,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的鸟巢。今天我就露宿在这里。我又铺了一层褥子,身上还盖了被子。
但是没有鸟蛋,没有鸟巢的气味儿。
我躺着,我就是那只大鸟,当黎明到来,思想之鸟将破壳而出。我养育它们长大,我带领着它们,到天空翱翔。远方的灯光像星星一样眨闪,与天上的星星遥遥相对。
很快,睡意将我带入了真正的美丽的鸟巢世界。
我醒来了,一夜无梦。东边泛红,太阳将要升起。场院里已经有人影晃动,我不得不走出鸟巢般的睡梦。我不能像鸟那样,在巢里等着阳光的到来。
这里离湖大约有两公里,我想象着此刻,湖水也静了下来。湖面上没有船只,芦苇和树静静地站立。
一只鸟安享于自己的国度,它会拼死来捍卫自己的城堡。王国一旦被发现,它便放弃,选择更隐蔽之地,再一次建造。而每一次建造都非常慎重,选材用料造型都极其用心。每一次都是一种创作,那些草梗和干枝便是它诗意的文字。仿佛所有的举止都是来自于神灵的召唤。它就是要在一块陌生之地,开辟属于自己的净土。
春天,它会不停地奔忙于天地之间,起飞落下,再起飞再落下。繁重的劳作就这样重复着。有时它会趴在那里,欣赏自己的杰作,并对某些遗漏加以修改和补充。那些秸梗和木棒丝丝相连,异常牢固,从而证实了构造者的才华。它还会呀呀地叹息,并舒适地安卧于自己的床,睡得很熟,甚至还会做个好梦。
风平浪静的日子不会一直延续下去。天空会飘来厚云,似乎将遮盖一切。它会恐惧地仰望天空,从喉咙里发出惊叫。
一只鸟的爱情是在春天自然生发之刻。春日冲动的激情来自阳光,多么光洁明亮,产卵了,给鸟带来了惊喜。开始耐心地孵化,一天又一天,直到幼鸟破壳而出。树林显得茂密,草地开遍鲜花,在清风中摇摆。草丛里的昆虫,缓慢地朝着目的地爬动。大地升温,温暖的阳光赋予了足够的能量。
大地的巢穴,在每一处展示,密密匝匝的布局,每一个都非常完美,都可以用来躲身。
它与丈夫相依于自己的城池。它俨然就是个女王,而它的丈夫是大臣,是仆从,在它身边绕来转去。它们用各种姿势,各种媚态,不同的声音来表达爱意。它们缠绵于自己的爱情王国,在空中舞蹈,在丛林中歌唱。
在此,这是何等的圆满。所围绕的都是自我的感觉。多么美好。迷蒙于梦中的感觉跌跌撞撞,哪怕是溺水,还是自空中坠落。
少年时的那一只,不知是什么鸟。但我知道它值得被称为勇士。我不知它的族群,它的类属。它拒绝了我。它不可侵犯,谁都不可能到它的王国里。它把自己隐藏在芦苇深处,它选择了独处,那个它的世界,是我所不能进入的。有一天,我记起了它,它那种神秘激发起我探寻的欲望。我在芦苇丛观望和等待。我悄悄地进入,可最终没有见到。我渴望见到它,它就像个巨人,头戴王冠的女王,带有光环的、有神性的身影。它会到哪里去?是我惹怒了它。事先,我不知一只鸟也会脾气大作,会跟我拼杀和格斗。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我经常在幻想中,跟它有一次会面。我们不期而遇。我看见它脸上的笑容,听到它轻轻的呀呀叫声。那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声音,其内涵丰盈,我会慢慢地懂得。它能够诱导我,怎样走向它,更近一步让我嗅到它特有的浓烈气息。当我置身于芦苇丛中,我完全被它所占据了,它存在着,似乎近在咫尺。当微风扫过,芦苇丛起伏的波浪里,仿佛散发着它的气息。可是我不知怎样走,才能更靠近它一步。
那是一场惊梦,它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是一次溃败,它击垮了我,当我再次走近芦苇,我的脚步变得轻了。我怕再一次惊扰着它。对它来说,我就是入侵者。许久之后,我还是没有解释的机会。我一直心怀愧意。每次当我走进芦苇丛,我恭敬地进入那个王国,就像将事先签上字的受降书递与它,我要在它的王国里俯首称臣。我将跟它一起,来捍卫并保护它的王国。阵风吹过,湖水冲击芦苇丛沙沙作响。它不曾露面,我为此伤感失望,我再也见不到它。就在此刻,我听到了呀呀的叫声,我仰起了脸。我看见了它,它存在着。我朝它挥动手臂,它从我的头顶直飞过去。我以为它看见了我,从而更警觉。
我坐在月下,望着天空,天上星星不多,月亮很明。就在此刻,我的脑子里再一次出现那只大鸟的身影。它存在于那个隐蔽之所,与我相隔于另一个世界。它呀呀的叫声在我的耳畔,可是我听不懂。
夜里,我睡着了,它呀呀的叫声把我惊醒。我坐起来,望着窗外。窗外的院灯亮着,树影晃动。我以为那是它扇动翅膀后形成的一个景象。树的枝叶在晃动,我仿佛在枝叶间看见了它的影子。片刻之后,院子里恢复了平静,那些树不再摇动。我仰头去看天空。此刻月已西下,湛蓝的空中繁星密布。
这个夏日,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早晨,我走近湖畔,便看到了浩淼的湖水已经将芦苇淹没。我在设想它的王国将又有一次搬移,一定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它比我更有预见性。它会将卵移放到安全可靠之地,它在那里享受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也许,在这一刻,新的雏鸟已破壳而出,它在忙于喂养它的儿女。
我至今依然有一种敬畏的恐惧感。当大鸟用它的翅膀扑打我,它的喙啄向我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那个世界的深层。就像我涉水过河,水一下子深了,我突然一下子掉进深水里,水淹没了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掉进无底的深洞里。恐惧使我想从那里挣扎出来。
那使我害怕它的世界,面对它的世界,我害怕了,它使我惊悸。多年后,当我再看到那根羽毛,我最终看到了它有多美。我把它的纤维分开,抹平,每根纤维的梢头尖细而柔软。而那根从上而下把这些纤维组合在一起的,是一根坚硬的珍珠色泽的支柱。从前,那些用羽毛写的信多么优雅。大鸟失去了这根羽毛,它的翅膀还是那么有力,那挟带的风使芦苇丛动荡不安。从一根羽毛,去对它思考,只是对它假想和猜测。我无法探寻,我根本进入不到它那个世界,就像我知道树的高贵,但那些细枝末节,那种精细,那种更深层的,我无法获取。我想象不到一只鸟的境界,也想象不到一棵树的境界,更想象不到一只昆虫的境界。只是从那一次,我不再会轻视它们。我会小心地走进芦苇丛,轻轻地扒开芦苇,远远地观看一只鸟。假如它们发现我,还将扑过来驱赶我,那一刻,湖面上仿佛刮起了狂风,使我躲闪不及。我触犯了它,我的无知和盲动触犯了它。我受到了谴责。它舍身来捍卫自己的家园,它面对我深感不安,便有了一次迁徙。我不知它去了何处。
几年后,我已到青年,我以为我能够把持和掌控,我可以做那些事情了。我与它再次相遇,是个暴风雨的日子。我身穿雨衣,当我走至湖畔的灌木丛,我看见了它,它就站在雨中。那张面孔,以及它淋湿的羽毛,在向下滴水。我停了下来,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看着它。在此刻,它也朝我这边张望,它也看见了我。我只好从树后走出,站在距它七八米远的树边。我想过,我贸然动作,它会惊惧,会再一次扑向我,用它有力的翅膀攻击我。我并不畏惧它的攻击,而是怕它由此而来的愤怒,给它带来伤害。它没有动,它的喉咙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被淋湿的翅膀上的羽毛聚拢到一起,显得瘦小了一些。
我看到它在暴风雨中颤抖,当狂风袭来,它的身子被摇动了。那一双翅膀所包裹着的,还是那个不屈的身躯,以及那颗燃烧的心,并不会因狂野的暴风雨而停止。当它的身子移动,我看见了在它的翅膀下的东西,原来是两只雏鸟。那幼嫩的生命也在暴风雨中受着煎熬。我还看见,它那双惊慌的眼睛怀着敌意。我以为已经站到了极限的边缘,我往前迈近毫厘,它就会扑过来。我想伸手去帮它,它并不理解我。一开始我们就有那么多隔膜。
我站在那里思考着,不管我怎样做,都会对它带来伤害。我帮不了它,我非常绝望。其实我稍微往前走,即刻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它遮风挡雨。我不能那么做,它会误解。我再次望去,它还在昂着高傲的头颅,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我被它定住了。事先,我以为我已经有了那种力量,我能够做到。可是一到它面前,就变得怯懦。暴风雨打在我的思绪上,使我慌乱。我的思想受到暴风雨的侵袭,僵硬起来,就像它的翅膀。我没有一丁点力气,甚至喘息的力量都没有。我只好在这种境遇中退下来,我再次躲到树后,逃避那双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眼睛。
我与它都在那里挣扎,仿佛在进行一次交战,而战争双方的目的都不明确。在战争面前我缩手缩脚,种种恐惧朝我袭来。我退了回来,我被它的那种神情击溃。
灌木近临于湖水。暴风雨越来越大,湖水在上涨,侵噬着灌木,已经淹没了灌木的边缘。我想用真诚的眼神告知它:它的王国将被摧毁,它应该带着雏鸟离开。它的头颅仰望着天空,坚定地守在那里,直到最后一刻来临。我试着走了两步,它站了起来,以威严的面孔朝我扫视了一眼。我不得不停下。
就在此刻,它的身子被狂风吹起,它的巢在它的身下,划过茂密的灌木枝,朝水边划去。那一刻来得太快,我没有提防。紧接着,它与那两只雏鸟一起划进了水里。
我冲了过去,跳进水里,我想解救它,还有那两只可怜的雏鸟,它们在水中漂着,被一个个大浪压在水下,虽然它们还能浮出水面。
当我朝它游去,越来越近时,大鸟惊叫了一声,朝我冲了过来。我愣了一下,便停在那里。波浪一个个打来,我被灌了两口水,不停地咳嗽。
雷声在头顶炸响,雨水倾泻而下,与湖水融为一体。而它已经扑到我面前,它会像上次那样,用它有力的翅膀袭击我。我在那里一动没动,它也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我。此刻,我不知该怎么做,过去那个无形的过失,就像可怕的幻象存在于我的意识。
它深陷于艰险之中,我的手伸过去,就可以将它解脱出来,放置于温暖而安静的地点。
我看见有一只雏鸟已经不能支撑,在随浪漂浮,我朝那只雏鸟游去。大鸟并没有阻拦我的举动。它拥着另一只雏鸟朝湖岸游去。
我游到了这只雏鸟面前,将它托在手里,它已经闭上了眼睛。它的腹部还能鼓起,它还能喘息,它活着。我托着雏鸟游到湖岸,捧到它面前。此刻它已经把那只雏鸟放到身下,用自己的身子挡着雨水,温暖着雏鸟。我把手里的这只雏鸟放到它身边,它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是提防的目光。我放在那里,便退到了一边。它并没有把这只雏鸟放在自己的翅膀下,它放弃了这只雏鸟。我听到了它来自灵魂的叫声,那种悲叹和哀伤的声调使我心痛。
事后的悔悟令我愧疚。我应该不顾它的敌意的攻击,早一些游向雏鸟,在湖水冲破鸟巢之前,将它解救出来,放置于安全之地,也许雏鸟现在还活着。我那一刻在做什么?犹豫,胆怯,慌乱。雷声和大雨仿佛把大地混淆,思绪的阴影兴风作浪。
风雨渐渐停息,湖面上飘着一团团灰雾。
它站立起来,朝我看了一眼,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
那只死雏鸟还在那儿,似乎还在抖动,腹部还在不停地起伏,它还在呼吸。我以为我应该离开,这是它的意愿。它一直坚持着,不可动摇。它处于冰冷的世界,它的身子还在抖。它渴望独处,以自己的方式来担当,它一直就怀揣着这一信念。
我转身离它而去。事件的结局就是这样,不可挽回,那么就让它独自来哀悼雏鸟的亡灵。当我走出那片树林,仿佛听到了它的哀号。这种声音将长久存留于我的耳边。
我做不到,它用自己的神情阻止我。
在这之前,我应该想出一种办法,使我能够对它表白,以得到它的信任。那么我就能轻易地解救它。可此刻我却做不到。我稍微妄动,就会给它带来更大的灾难。
雨在同时敲打着我们的心灵,雨光在湖面上闪着灰暗的光,直扑过来,仿佛即刻将我们吞没。
你一出手,就将犯罪,身子就将战栗。
那些被摧毁的鸟巢,都存储着飞鸟的惊梦,却都在无意间被冰冷的时间腐蚀而消亡。对我而言,那座城堡坚不可摧。它的城门紧闭,没有谁能够进得去。我不知它为什么将自己放置于这样的境地,一种锁闭的心态。
多年后,当少年已经成长为壮年,他整理自己的柜子,发现了夹在书本里的羽毛、叶片和花瓣。他大脑里出现了那一情景,他受到了大鸟的袭击,他至今还从没想过那是一只什么鸟。他起身向湖畔走去。他再一次看到了芦苇丛在水中,湖中灌满了水,是黄河的水。只是这片水域显得更广阔。他再也见不到那只鸟。
多年后,我还会为一只飞鸟而惊喜,为一片叶子而痴迷,我陶醉于那些幼小的昆虫。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与之为伍。对我来说,那种美妙的无限扩展,深不可测。我一直为不可知而惊悸。当夜幕降临,惊鸟穿过丛林,给黑暗的丛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我绕开,为不惊鸟虫,还因为恐惧。我一直在想,它们为什么拒绝我。
多年后,那片芦苇已经消失,可是依旧存在于我的心灵。一次次在梦中切入,使我不安。我去过那里,不止一次。在湖畔,我找不到那片芦苇,更找不到那个鸟巢。
这次与往日不同,我不再像往日那样轻率。我走近湖畔,摇荡芦苇丛,在柔软的草地和茂密树林的空隙。是约好了的,拜见一棵树,与一朵花交谈。这一次是去探望一个故友,对一只鸟的拜望。
湖畔一片片芦苇,我试着一点点走近,比任何一次都要慎重,一步步朝芦苇深处迈进。不出一丝声响,分厘地切入,我就像一株粗壮移动的芦苇,每一步都非常犹豫。
我再次看见那只大鸟,安详地趴在巢里,它所构造的巢依然如当年那样完美。卵已经孵化完毕,雏鸟破壳而出,在大鸟的翅膀下面,探出了湿淋淋的头,张开了鹅黄色的嘴巴。
丁庆中,出版《蓝镇》《老渔河》《大地汉书》《森林母语》等长篇小说多部。现居河北衡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