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丛刊》2020年12月/上旬|徐鲁:孔雀河边
没有到过罗布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荒凉、贫瘠和风沙肆虐的沙漠戈壁上,竟然生长着一种生命力特别顽强、又异常美丽的花朵——马兰花。
马兰花是罗布泊沙漠和孔雀……
一
没有到过罗布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荒凉、贫瘠和风沙肆虐的沙漠戈壁上,竟然生长着一种生命力特别顽强、又异常美丽的花朵——马兰花。
马兰花是罗布泊沙漠和孔雀河边的“吉祥花”。当严酷的冬季还没走远,人们苦苦盼望的沙漠之春还没有抵达冰封的孔雀河两岸,马兰花坚强的根须,就会最先在寒冬中苏醒和萌发,它们在泥土下面默默存活、忍耐着,感知和谛听着沙漠之上春天的脚步。虽然春天的脚步经常会被暴风雪暂时阻隔在荒原深处,但是,春天的脚步又终究是无法阻挡的。随着残冬的步步退却,辽阔的博斯腾湖边,蜿蜒的孔雀河畔,坚冰开裂,残雪融化,马兰花在所有植物中最先焕发出新的生机和绿意,向人们预报了春天的临近。
果然,不用多久,天气渐渐温暖了,一簇簇蓝色的马兰花也含笑绽放。还有一些无惧无畏的小鸟,会飞到孔雀河畔那些蒙上了绿意的芦苇林里跳跃、歌唱;红柳丛又变得柔软、蓬勃而茂盛了;云雀欢唱着飞入云霄,沙鸡和“跑路鸟”也开始在戈壁上奔跑追逐,“咕咕”地呼唤着同伴……
1960年,当罗布泊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之前,一位刚从朝鲜战场归国不久的将军,率领一支小分队深入罗布泊沙漠腹地,在离博斯腾湖、孔雀河不远的一个地方,打下了第一根木桩作为记号,然后向北京报告说:罗布泊,是新中国核试验的一块“风水宝地”……
那天,当通讯员正在调试电台发报的时候,将军的目光被草滩上的一簇正在盛开的蓝色小花吸引了,忍不住问给他们做向导的一位维吾尔族小姑娘:“阿依古丽同志,这是什么花啊?这么美丽!”阿依古丽告诉他说:“首长,这是马兰花,可香啦!”
就在此时,通讯员问道:“首长,北京在询问,我们现在的位置叫什么名字?”将军略一思索,脱口而出:“马兰!就叫马兰……”
第二年一开春,经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批准,这位将军率领着五万核试验基地建设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荒无人烟的罗布泊,来到了离孔雀河不远的马兰。
马兰地处天山南麓,东连罗布泊沙漠,西接塔里木盆地,距离博斯腾湖大约有十公里。在马兰周围的一些地方,有着维吾尔族、蒙古族、回族、满族文化特色的地名,如乌什塔拉、塔哈其、库米什、和硕、和靖、博斯腾等。初到马兰的数万名从硝烟战火中走来的中国军人,加上数以千计的科学家、科技人员,在人迹罕至的大沙漠上,悄悄拉开了铸造共和国“核盾”的大幕……
从此,“马兰”这个地方和这个地名,就与新中国的核事业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马兰,也成了将军和他的将士们,还有一大批科学家、科技人员毕生魂牵梦萦的地方。
后来的人们称赞将军率领的这支特殊的大军挺进罗布泊,是继王震将军率领垦荒大军进入新疆之后,新中国历史上又一支数万大军开赴西北边陲的“国家行动”。人们甚至把这位将军与美国那位有着“原子弹之父”称谓的奥本海默相比,认为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两点是极其相似的:一是因为大沙漠的风吹日晒,他与奥本海默的肤色都是那么粗糙黝黑;二是他和奥本海默一样,也曾踏遍了辽阔荒原上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二
罗布泊,蒙古语称为“罗布诺尔”,意为“众水汇入之湖”。古时候,这里又被称为蒲海、盐泽、洛普池。曾经驰名西域的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古国,就坐落在这片广袤的沙海之中。然而,楼兰在历史舞台上只活跃了四五百年,便在公元4世纪神秘地消失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楼兰的消失,说法不一。大约又过了1500多年之后,1900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率领一支探险队,由罗布人奥尔德克当向导,艰难地抵达了罗布泊腹地。这位探险家后来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写道:“罗布泊使我惊讶,它像一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闪烁。我们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远处,几只野鸭在湖面上玩耍,鱼鸥和小鸟欢娱地歌唱着……”
后来有人分析说,斯文·赫定当时所看到的“仙湖”,就是美丽的博斯腾湖。当他们一行离开博斯腾湖,沿着孔雀河继续前行一段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漠与戈壁。他在书中详细记录了这次历险经过,他和他的考察队几乎全部葬身在这片沙漠里。因而他又在书中向世人宣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仙湖”,而是一片可怕的“死亡之海”。斯文·赫定甚至把这里称作“东方的庞贝”。
1964年4月,当中国南方已是春暖花开、桃红柳绿的时候,在罗布泊沙漠上,残冬还在不停地肆虐着,一些红柳丛下还残留着未曾融化的积雪,一阵阵大风沙,夹带着冷飕飕的寒风,吹得人们睁不开眼睛,也望不见远处的道路。夜晚时分,一辆军用卡车在茫茫的、崎岖不平的戈壁上蜿蜒行进。卡车转弯时,车灯的光亮照耀着隐约可见的红柳丛、骆驼刺和茫茫荒原与崎岖的戈壁滩。
在这辆颠簸的大卡车上,坐着我们的已经受命担任罗布泊核试验基地司令员的将军和几位科学家。他们将在这片沙漠里再次完成一些具体的实地考察。在这片远离人世、不为人知的沙漠深处,年轻的共和国调集的千军万马,正在为一个足以惊天动地的强国大梦,开始了艰难的征程。新中国的第一个核试验基地及试验现场,已经初露规模。
我们的一位从美国归来的科学家,把一条毛巾捆在脖子上,避免风沙灌进衣领里,手里还拄着一根从地上拣来的红柳棍。司令员半开玩笑地对这位科学家说道:“亲爱的科学家同志,还记得毛主席说过的那句话吗?咱们制造原子弹,就好比让自己握着一根‘打狗棍’,有了这根打狗棍,什么恶狗咱们也不怕了!”
“是啊是啊,你看,司令员同志,我现在手里不正握着一根‘打狗棍’吗?”科学家笑着挥了挥手上的棍子。几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噗噗!”没有想到,大家一张开嘴,就被灌进了满口的沙子,于是大家又纷纷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吐一边嚷:“好一个罗布泊!这叫‘未下马,先敬酒’,先来一个‘下马威’哪!”
“什么‘下马威’,再倔强的野马到了咱们手里,也要让它乖乖地听话!”他们一边说笑着给自己鼓劲,一边艰难地前行。一会儿步行,一会儿上车,前进了数百公里,才抵达了目的地。沿途,他们仔细地考察、了解和记录着公路、站台转运、气象、历年气候变化等数据资料。
第二天,一架军用直升机又轰响着飞过了罗布泊上空。博斯腾湖,孔雀河,还有一个个像镜子一样的碱水泉……依依闪过。科学家望着下面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不由地对将军感叹道:“司令员同志,了不起啊,这里真正是汇集了千军万马啊!”
将军是一位“职业军人”,从小就参加了八路军、走进了抗日战争队伍的“老革命”,后来又在抗美援朝前线指挥过多次惨烈的战斗。他望着下面的基地建设工地,不由地感慨说:“是啊是啊,真不敢想象啊,六年前,我带着一个吉普车队第一次闯进这里时,就像当年的斯文·赫定一样,迷了路,好几天都在这里打转转。1960年也是在这个季节,孔雀河刚刚开始裂冰的时候,我们再次来到这里,运来了两卡车石灰,在这里打下了一根木桩当作记号。那时候怎能想到,这个打下木桩的地方,竟然真的就要成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心位置了。”
这时候,科学家突然想到了一首宋词,脱口念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司令员听了,禁不住叫好:“嗯,‘西北望,射天狼’!‘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我的同志哟,这很对景啊!”
将军和科学家们这样说笑的时候,飞行员转过头来问道:“首长,我们在哪里降落?”将军膝盖上支着一张军用地图,目光依依追寻着地图的线路,然后在一个点上停留下来,用红蓝铅笔一指说:“还是在这里,马兰!”
三
罗布泊荒原是顽强的马兰花生长的地方。当短暂的春天过去之后,所有的马兰花的叶子和花朵,又会化为泥土,滋养着来年的新的生命。马兰花就像那些牺牲在罗布泊核试验基地的英雄们的英魂。
那么,让我们这样去想象一下吧,现在已经变成马兰花、红柳、芨芨草、骆驼刺和胡杨林的肥料的英雄们的骸骨,都将随着一个个新的春天的到来,而萌发出青青的枝叶,向所有的后来者致意,点缀着这片神奇的荒漠,也瞩望着和平年代的祖国的大地与天空……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那些曾经隐姓埋名、在罗布泊奋斗了一生的英雄们的热血没有白流。正是他们,用自己的青春、智慧、眼泪、汗水、血肉和生命,为我们的共和国铸造了一面强大的“中国核盾”,使今日中国的大国地位有了坚强的背后支撑,也为我们实现中华民族两个一百年的伟大复兴和宏伟、瑰丽的“中国梦”而有了更多的底气、自信和力量。
在罗布泊的日日夜夜里,无论是那些职业军人,还是我们的科学家和科技人员,甚至是那些负责场地施工和后勤保障的战士,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异常紧张和艰辛的。
罗布泊荒原也的确不是什么“仙湖”之所。每年五月至八月间,甩袖无边的大沙漠上会出现翻江倒海一般的大雷雨和暴雨。盛夏时节,沙海里的气温可达38摄氏度,地表温度在40摄氏度以上。昼夜之间温差殊异,所谓“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入秋之后,这里不时地会刮起七八级以上的狂风。狂风起时,飞砂走石,天地茫茫,一片混沌。可是,就在这片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死亡之海”里,那些先期挺进的建设核试验基地的部队官兵,已经开始了一场“特殊的战斗”。他们在这里开挖地基,拉着巨大的石磙子压路,推着车子飞奔,和泥、拉坯、制砖、打夯……他们为相继抵达的科学家和科技人员们建起了一栋栋营房、办公室、实验室和观察室。他们将一起在这里迎来震惊世界的“东方巨响”!
斯文·赫定怎么能够想到,在他走出罗布泊半个多世纪之后,这片“死亡之海”仿佛重新复活了……
一个晴朗、皎洁的月夜,司令员又拉着我们的科学家在月光下的孔雀河边散步。
千里荒原,边关冷月,不由得让人生出“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思古幽情。
“司令员同志,你知道吗,奥本海默当年在美国主持那个著名的‘曼哈顿计划’,他们的工作条件,却比我们这里强多了!”科学家和将军边走边聊,谈兴正浓。
“哦,你是在美国喝过洋墨水的大科学家,请说来听听。”
“至少他们不像我们的指战员一样,在罗布泊里睡地窝子、吃榆树皮、喝孔雀河的苦碱水啊!”科学家对眼前的这位铁塔一般的将军和他的钢铁般的将士们,内心里充满了敬意。
“奥本海默领导着整个团队,完成了被当时被盛赞为‘一项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有组织的科学奇迹’,不仅验证了科学技术的巨大威力,也为尽早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奥本海默因此成了举国上下、人所共知的英雄,被人们誉为‘原子弹之父’。司令员同志,你率领的这支大军所干的事业,正如当年奥本海默所干的事业一样啊!”
“不敢当,不敢当!我的同志,你们这些大科学家、大知识分子,才是这番大事业的主力军哪!当年你们这些生活在国外的大知识分子,一听到新中国成立的喜讯,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国外的各种优厚待遇,想方设法回到了新中国的怀抱……”
“是啊,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旧中国走过来的,那些帝国主义国家带给我们这个民族的耻辱与苦难,大家都亲身经受过。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永远的伤痛!因为新中国的诞生,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才有了指望!我们的人民真的是从此站起来了,帝国主义再也不敢任意欺凌我们。我相信,现在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是我们为祖国贡献力量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将军的双眸有点湿润了。“说得好啊亲爱的同志!不过我听说,你们这些人从国外一回来,就无一例外地都从‘世界著名科学家’的名单上消失了。”
科学家笑了笑说:“从我们踏进罗布泊的那一刻开始,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为了使我们的祖国真正强大起来,真正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我们都甘愿一辈子隐姓埋名!”
“是啊是啊,”将军满怀感慨地说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
“那时候,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科学家也是一位共产党员,他对这段话也是再熟悉不过了,很自然地接着念诵道,“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将军对卡尔·马克思的这段名言一直奉若圭臬。当科学家说到这里时,他看到,在皎洁的月色里,将军的双眸里充盈着两颗晶莹的泪光。
在空旷和清冷的罗布泊的月光下,在万籁俱寂的孔雀河边,一位从战火硝烟中走过来的、战功赫赫的共和国将军,和一位从海外归来的科学家,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谈到了子夜时分。当他们走回到营房时,熄灯号已经早已经响过了。
许多年后,将军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我们这支英勇的部队战胜各种困难的经历,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支建设大军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段光辉灿烂的文字……”
四
在罗布泊沙漠上,还有一个令人惊叹的自然奇观:一株株高大、苍劲的胡杨树,就像一个个勇士挺立在千年的风沙之中。这些已经生长了数百年的胡杨树,有的已经死去了,但是它们的铜枝铁干,仍然倔强地挺立着,伸向空旷的天空,仿佛还在倾听那千年的风沙呼啸。
胡杨树是大戈壁、大沙漠上罕见的生命奇迹!只要它们活着,就千年不死;即使它们死了,也千年不倒;哪怕它们倒下了,又将千年不朽!
除了顽强的胡杨树,在苍茫的荒原上,还有红柳丛、骆驼刺、芨芨草……它们同样是一些坚忍不拔的绿色生命。有的红柳丛几乎被掩埋在大风沙中了,露在外面的枝条,还在大风中顽强地摇晃着,向世界昭示着生命的尊严与力量,也向世人诉说着这里的环境的恶劣与残酷。
现在的人们几乎无法想象,20世纪60年代里,在国家经济面临着极度困难,科技人员的研究条件、研究设备十分简陋和滞后的状况下,我们的科学家和科技工作者们,是怎样忍饥挨饿,和全国人民一样“勒紧裤腰带”,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一旦进入了这个领域,便都无怨无悔、满怀自豪地给自己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就是核试验!”人们更是难以想象,他们使用着最简陋的计算工具,包括中国古老的算盘,每次却要计算出数万个以上的数据……
这是何其浩繁的工作量,何其艰苦的运算条件,何其艰辛的劳作与攀登啊!月缺月圆,日落日升,他们洒下了一路心血,一路汗水,一路深情。春花秋月,柳暗花明,他们合舟共济,誓不言败;不离不弃,风雨兼程,用心血、用汗水和泪水,粘合着、焊接着他们攀向技术高峰的梦想的“天梯”。多少次的披星戴月,多少次的餐风宿露,多少个酷暑严冬,多少次的云蒸霞蔚,多少次的风雨彩虹。
此时,一场瑞雪,正在又一个新年来临的前夕,静静地落在北京城里……徘徊在罗布泊的简易帐篷前,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们的科学家明白,一场伟大的战役,正在黄沙漫漫的戈壁滩上考验着他和他的战友们、同事们,考验着新中国的一代科学家和新中国的一代钢铁战士。他们每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已经进入的,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战场,是一个看不见对手的战壕。党中央在期待着他们,也在等待着他们取得胜利的那一天!“真是一场好雪啊!瑞雪兆丰年……”他喃喃自语着,禁不住搓着双手,觉得身上好像涌动着无限的力量。
他这时候刚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古代诗人那些豪情干云的诗句。在他的眼前,又闪现出了沉睡千年的戈壁滩上,夜夜篝火通明的场景,火光中飘荡着将士们高亢的劳动号子声……“是啊,有这样的好同志、好儿女,最后的胜利不属于我们的祖国母亲,还能属于谁呢!”他只在心里这样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
五
在进入马兰基地核试验场区的半路上,有一处三岔口。那是通往“7区”左侧和“8区”右侧的一个Y字形的上端处,那里有一个属于基地部队后勤部的兵站。兵站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甘草泉”。
凡是驻守过甘草泉的官兵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当年,在勘探核试验基地的时候,有两名探路的战士在沙漠里迷路了,因为又饥又渴,他们昏倒在了戈壁滩上。不知过了多久,两名战士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一丛甘草旁,涌出了一股涓涓清泉,我们的战士因此而得救了。
“甘草泉”这个名字就像“马兰”一样,也有一点特殊的来历。据核试验基地原副司令员张志善将军回忆:1961年,通往“7区”的道路修通后,在此驻扎着一个道路维修队。有一天,基地的几位首长来到这里,其中一位首长对道路维修队里一位姓郭的队长说,基地司令员和两位副司令员都姓张,你姓郭,干脆就把这里叫“张郭庄”吧。就这样,这个地方暂时叫了“张郭庄”。后来,几位科学家进试验场时,也几次路过这里,觉得“张郭庄”这个名字不美,于是在一次办公会议休息的时候,大家一致通过,给这个地方改名为“甘草泉”。基地还在这股泉水边设了一个永久的兵站,作为进入核试验场区前的一处给养补充点。
啊,戈壁马兰花,大漠甘草泉!马兰花和甘草,都是罗布泊荒原上美丽而坚强的生命的象征。甘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有甜味,可以入药。“甘草片”的主要原料就是甘草。戈壁滩上能见到如此清澈和永不干涸的泉水,真是十分罕见和珍贵。它是大沙漠上的生命之源,也是罗布泊里的一处“风水宝地”。汩汩不息的甘草泉边,芦苇丛生,红柳繁茂,几乎就是戈壁荒原上的一个奇迹。
1993年秋天,那位已是古稀之年的科学家,再次来到罗布泊。他依依看过了自己和战友们在红山营房住过的简陋的住处,眼前闪过了那些艰苦的、却充满力量和热情的青春岁月……
在甘草泉边,他特意蹲下身来,双手捧起几捧清清的泉水,重新尝了尝。他觉得,这里的泉水还是那么清凉、那么甘甜!甘草泉的涓涓清流,曾经滋润过他们这代人在追寻强国梦想的岁月里所度过的,无数个大漠的日子。
他告诉身边的年轻的工作人员和战士们说:“我们罗布泊人、马兰人,最珍惜的就是沙漠之水,无论是甘草泉的清泉,还是戈壁上的碱水泉。”他说,“蒙古语里说的‘肖尔布拉克’,就是戈壁沙漠上的圣泉的意思,这里的哈萨克牧民称之为‘碱泉’。我们这一代在罗布泊里奋斗过的人,几乎有着一样的性格和命运:哪怕在碱泉里泡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痴情不改,无怨无悔!”
最后,他来到了马兰革命烈士陵园。他没要任何人搀扶,还特意穿上军装,穿戴得整整齐齐,神色庄严地、一一走过了那一排排洁白的墓碑,向着每一位牺牲在这里的科技英雄和将士默哀、敬礼。
“战友们,我来看你们了……”每走过一排墓碑前,他都在心里不断地默默说道。还不时地蹲下身来,轻轻地拔除了墓碑前的缝隙里长出的杂草。“同志们,战友们,你们都是国家的英雄和功臣,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你们安息吧!有一天,当我也走不动了,也要告别这个世界了,我也会来到这里,陪伴你们的……”
这是他真实的心声。凡是在罗布泊上为了新中国核试验事业奋斗过的人们,在他们去世后,几乎无一例外都会留下一个遗言:把我送回罗布泊,送回马兰,埋在那些一同在这里奋战过的同志和战友身边……从司令员、副司令员,到每一位在这里奋斗过的科学家,都是这样做的。
大漠,戈壁,红柳,胡杨,马兰花,甘草泉……孔雀河畔西风烈,将军金甲夜不脱。为共和国铸造坚固的“核盾”的一代功臣魂归马兰,长眠在他奋斗过的罗布泊荒原上。矗立在罗布泊和马兰的辽阔蓝天下的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上,铭刻着这样一段碑文:“他们的生命已经逝去,但后来者懂得,正是这种苍凉与悲壮才使‘和平’二字显得更加珍贵。”
徐鲁,诗人、散文家、儿童文学作家。第五、第六届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冰心奖”评委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乡愁与恋歌——徐鲁诗选》,长篇小说《为了天长地久》《罗布泊的孩子》《再见,小恩》《追寻》《天狼星下》,短篇小说集《少年识尽愁滋味》,散文集《沉默的沙漏——徐鲁自选集》《芦花如雪雁声寒——徐鲁散文选》《冬夜说书人》,人文故事集《驼铃与帆影——丝绸之路的故事》,评论集《三百年的美丽与童真——徐鲁儿童文学论集》《追寻诗歌的黄金时代》以及《徐鲁文学选集》《徐鲁作品系列》等120余种。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台湾地区“年度好书奖”等。作品有英、德、法、韩、日、瑞典语等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