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火山的名义

你无法想象18000多年前的岁月是多么寂寥，“兵戎相见”“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等词语还陌生得像一群怪物，大地如此单纯稚嫩，无边的荒原与旷野比肩接踵，所有的树木与群兽都悠然自得地以为自己就是地面上唯一的彼此，将一起相安无事地活过无数春天和冬天。它们不知道未来即将出现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慨念，又将会把它们的日子搅出什么花样来。

那天也许有雨，或者阳光剧烈，这都说明不了什么，骤起的风其实连日来已经夹带着一缕缕越来越浓烈的焦黄气味，泥石间不时有细微的抽搐一闪而过，却没有唤起任何一株植物和一只动物的警觉。身处太平日久，太阳升了落了，月亮又懒洋洋爬到头顶，白与黑就这样无休止地周而复始转换，时光永远移动得那么安逸且恒定，在习以为常中已经渐渐麻木，早就略掉种种危机。

可是地已经越来越异样，从温热升腾到炽烈，几乎只是瞬息之间的事，然后突然电光石火，隐于土之下的伟力已经暗自蓄谋了很长时间，它们狂躁地翻滚喊叫，终于接连撕扯开几个大口，岩浆刹时呼啸向上，烈焰灼红了天空，赤地千里，草木不再，天地浑浊迷离，日月黯然晦涩……

18000多年后，我在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县城南20公里左右处这个叫淘家庄的村子，听到了关于那场火山喷发的往事。脚下曾经有过的地动山摇，已经淡远得如同一个虚幻的传说。那个被人类命名为团山子的地方，海拔仅190多米，不险峻不陡峭，从远处看，它甚至荡漾着一股温情脉脉的柔美，虽已入秋，树木仍参差挺立，叶片迎风摇摆，依旧有着丰盈而热烈的绿意。走近了才猛地一怔：居然有这样的石头！确实非常奇特，数万根大小不一的岩柱工整精致地呈五棱或六棱放射形的条状，仿佛被无数能工巧匠倾力精雕细琢过，使其自上而下徐徐倾斜出45度，成片铺开，坚硬宏伟，深重的灰色中又夹带着沉稳的褐和黑——因了这肃穆的色泽，整个玄武岩的石崖顿时显得愈发神秘而庄重了。

火山口，如此博大壮观的锥形火山口！它深达20多米，直径60多米——不仅一个。淘家庄属于昌乐县乔官镇，镇上包括团山子在内的火山口遗址面积7.2平方公里，竟有20余处之多，彼此相连，互为呼应，像一张张大嘴朝天张开，执拗地诉说着什么、呼喊着什么。在第一次喷发之后，地下的玄武浆像约好了似的，接连钻出地面，一下又一下。在1000多万年的时间里，共有三次大规模喷发，波及范围多达1000多平方公里。终于喷痛快了，它们才在大约10000年前款款歇下，重新板起脸，归于沉默。

究竟是哪种生灵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最初萌发生机？又是哪一双脚开始最先徐徐踏入？位于胶东半岛中部的昌乐，北面80公里处就是浩瀚渤海。据记载它古称营丘，最初是姜太公的封地，春秋战国时期，齐威王的大臣淳于髡也在此执政，死后淳于髡就葬在火山群中的“夫子山”上。而置县则始于北宋建隆三年，即公元962年，以“都昌”“长乐”两地名之尾字取名昌乐县，寓“昌盛安乐”之意，此时离火山第一次爆发已经过去17000多年。时间修复了一切，万物都在复苏，炊烟起了，直立行走的人类在此安居置业。

火山灰中含有极其丰富的矿物质，对所有植物而言竟都是上等的肥料。昌乐县乔官镇境内这些远古火山群，遍及郝家沟、姬家庄子、荆山坡、孙家沟、段家沟、响水、黑山子、南音等几十个村庄，这些被外人统称为火山村的地方，稻谷、小米、西瓜、白芋等农作物都因此有了与众不同的品质。更奇特的是，火山还带来另一个更珍贵的宝贝，就是蓝宝石。作为世界四大蓝宝石产地之一，目前全县已经勘测出来的蓝宝石有矿面积多达450多平方公里，储量数10亿克拉，占全国蓝宝石总储量的90%以上。

从地质的角度看，所谓火山，不过是地球板块相互摩擦碰撞，在日积月累中形成了局部高温，覆盖其上的岩石被熔化而膨胀，形成巨大压力，于是在地壳断层或薄弱的地方找到突破口，骤然向上迸发。

站在昌乐阳光透亮的凉爽秋色中，我俯身看向脚下，这里的地壳果真比别处薄吗？不知道史前那么暴戾的地层之下，一万多年来为什么又变得如此温顺驯服？火山灰、蓝宝石，以及全国面积最大、保存最完好、形态最独特的火山遗址，对于这一方土地而言，都成为额外的奖赏。天地有情，冥冥之中想必造物主不过是借火山的名义，把一份厚爱赐予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