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歌【六】

二十七 听雨的芭蕉

　　滴答，滴答，雨下了一夜。清晨醒来，屋檐上还滴答着雨水。

　　转眼已是仲夏。时间，在变幻的云里，忽来忽去，让你抓不住它行色匆匆的尾巴。时间在小河里，就变成了水，涨涨落落，蝉鸣渐渐稀少的时候，才收起暴脾气。看一只水鸟，掠过河面飞翔的影子，渐行渐远。直到，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缀在一片叶子上。和着时间的节拍，柔软地摇来摇去。

　　芭蕉听了一夜的雨。雨来时，还是黄昏，燕子和蜻蜓低飞，蚊蚋的动作稍有迟缓，便成了他人口中最后的晚餐。天色继续往下暗，从一座废弃的老屋里，飞出一大群穿紧身夜行衣的蝙蝠。你看，大地创造了万物，就会赐予每一个精灵一种特有的技艺。蝙蝠从来没有抱怨，身为动物界的残障人士，天生长着两只精准的雷达装置。蚊子，苍蝇，或来不及归家的牛虻，调整好姿势，一个俯冲，宣告突袭成功。

　　雨点落下来，落在瓦当上时的声音清脆。黑暗中，碎成很多透明的花瓣，和夜色中的尘埃，紧紧拥抱在一起，落在一只蟋蟀家门口。噗地一声，打断了忘情的琴弦。雨点落在芭蕉叶子上，叶子吓得一颤，丝丝凉意，顿时沿着清晰的脉络，四处蔓延。

　　芭蕉这才知道下起了雨。

　　雨声之外，牛的哞叫在父亲一声沉闷的呵责下，跌进仲夏夜的梦里。母亲的纺车声又起，嘤嘤纺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线，串起，天地间漫无边际的珠帘。雨打芭蕉，是不是还伴随一声重重的叹息呢？谁家的女子，慌忙收起晾在竹竿上的衣，暗自摩挲。烟雨朦胧中，一个人的面孔，愈来愈清晰。

　　天亮了，雨停了。芭蕉新绿的叶子上，擎起一束紫色的花，像一座小小的玲珑宝塔。塔尖上，最后一滴雨，摇摇欲坠……

二十八 命若琴弦

　　闷热难耐的梅雨天气，蚊子从一处芦苇丛中起飞。生命太过弱小，以至于她怀疑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是雨后的一片水洼地？还是村头的小河塘里？她想象着，尽量飞得慢一些，迎面吹来的尘沙，像银河系坠落的陨石，让人猝不及防。

　　蛙的歌声嘹亮，从道边的水田，从擎起很多盏荷花的小池塘，从时间匆匆流逝的小河里。她想，要不一整个蚊子家族都是流浪的吉普赛人吧？占卜着别人的命运，招摇走过金黄的田野，穿过热闹的城镇，在自以为草肥水美的地方，暂时栖身。

　　她不能停止歌唱，也从未想过停下看似不太协调的舞步。流浪的吉普赛人啊，何处才是你的家乡？

　　天上的星星亮了，飞累的蚊子母亲，停在一片槐树叶子上，歇息。对，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已经远去，夏风浩荡的芦苇丛中，再也找不到最后一只雄蚊的气息。

　　灯影疏离，她终于瞅准空当，飞进一个男人的卧室。书桌上的摇头扇，在没心没肺地摇头晃脑，让早已有些疲倦的蚊子母亲，晕头转向。草绿色的封面，一本叫《林中雨滴》的书，大略是卧室主人的最爱。飞过林梢的鸫鸟，衔泥筑窝的雨燕，不知道，那个叫普里什文的人，有没有描述过一只蚊子飞过田野的行迹？她想。深深的倦意扑面而来，却掩饰不住饥肠辘辘的心慌。

　　那个人坐下了，在书桌旁握住一支笔，时而在纸上沙沙，时而手托着腮，做苦思冥想状。搏一搏吧，母爱的本性在她的心里蠢蠢欲动，风扇间歇的当口，一个俯冲，停在那人的耳后。或许他会以为，我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只想为他跳一曲舞呢。尖利的刺针刚拔出来，那个人就发现了端倪。

　　哎！一只蚊子的轻叹，只能像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风，翻不起半卷书页。要知道，在这个复杂诡异的世界，你很难引起别人的怜悯，当你开始产生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的念头时，风会泄露所有的行踪。

　　她尽量让翅膀振动的频率慢一些，再慢一些。那个人的笔，已经如痴如醉进入了文字的迷宫，无暇顾及，一次正在预谋的偷袭。长长的刺针，飞越千山万水，只为腹中的儿女，一股鲜红的血液，让她如饮醇醪。可是她不能沉醉，在一段书写的激情结束之前，她必须掐断所有爱的火苗。

　　他笑了。脖颈子上一个小小的红包，像一枚来之不易的奖章。他知道，吸食血液的是一只勇敢的蚊子母亲。尽管条件反射时，他会……但这次，蚊子躲过了一劫。

　　她在祈祷。世间所有的行程都是感恩之旅。这不明不白的爱与恨呀，天知道。星星透过窗棂，看见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二十九 夕阳挂在树杈上

　　夕阳挂在树杈上，像一只圆圆的吊炉烧饼，出炉已经有一段时间，正在渐渐变冷。

　　树是老榆树。弯曲的枝干像时间苍老的手，画笔还在手中紧握。每天清晨，时间会准时睁开眼睛。夜太黑，画过一弯新月，满天星辰，就累了。躺在村前的柴草窝里，听一只胆小的刺猬，窸窸窣窣，来来回回，寻觅果腹之物。看一株草，被凛凛的风霜，逼到死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耷拉下叶子。

　　这个季节的天空，最易落笔。天高地远，除了画一行形容疲倦的南归雁，几乎用不上其他颜色。最难勾描的是片片落叶。太阳红彤彤升起在树梢，金粉扑簌簌拍落，染黄了刺槐，杨树，苦楝树的叶子。偶尔，吹来一股冷冷的风，翻飞的叶子改变了方向。

　　一只狗，从他乡流浪而来。也许萧瑟的寒意，足以让它想起故乡。可是，时光的征尘弥漫，早就打乱了所有的秩序。它站在铺满落叶的河堤上，声音尖利而忧伤。东升西落的太阳啊，你若知道一只流浪狗的故乡，就让时间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让风，稍稍平息。

　　谷物是大地的馈赠，浓重的色彩，从来不需要掩饰。棉花白，谷子黄，玉米举起长缨，时间老人的如椽大笔只轻轻一挥，将丰收写满了田野。这是兔子狂欢的节日，这是田鼠祭拜的时刻，这是农人挥舞农具抒情写意的瞬间。谁躲在一棵庄稼后面，流下激动的泪水，紧紧握住一抔养育万物的泥土，朝向宽厚仁爱的上帝或真主。

　　夏日诡异多变的云，此时显得无比温顺，在夕阳的映照下，若处子羞怯的脸庞。凋零与收获，是大自然的二律悖反，让我们领教了走出时间迷宫的快乐。

　　再歇一会吧，我对坐在树杈上休息的夕阳说。夕阳晃动一下充满智慧的大脑壳，落在谁家的屋檐上。该挽留的尽力挽留，该放手的时刻，请你把忧伤忘却。

　　尽管，大地将一派荒芜，可是隐藏在泥土之下的星星之火，将点亮每一颗自由多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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