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咸的,水淡的
海边村,枕在东海的口子边上。只要爬过护塘,就能看见浪涛,浪涛像一道道泛着白光的城墙,吼着、跳着、挤着,拍岸而来,到了护塘后撞成了水花,它们撼不动护塘。护塘很长,边际在金山,源头在杭州。所有的护塘,离地五六至十来米,耸起后两边成梯形而下,靠海的是石头垒成的坡岸;靠村的是一道道的芦竹。海边村,在这护塘之下,过着平凡、平静、平安的日子。而这日子却能给海边村带来生机,无限的生机。
我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每天看见海,每夜听见海。到了海里,先戏水,后踏浪,再是扑通游泳,无师自通。海风湿漉漉,有点咸,有点黏。海风吹得父母的脸跟焦炭一个颜色,我的皮肤也像上了一层桐油,黑里带黄,黄里带着油光。我常在村里的田野上独坐半天,想想有海的好处,也想想没有海的好处。我到钱桥镇读书的时候,漂亮女同学都不敢看一眼。因为我的手背像是烘过的山芋皮一样,做作业时也不想伸出手去。想到自己要在这里过一生,我就卑微,卑微到想哭。而我的父母却一直笑着、乐着、忙着。他们认为,海边村有海是天地造化,他们把这看作幸福,无限的幸福。
幸福,在海边村就是有海,有了海就有了一切。饭吃不饱,肚皮饿,精气神差,就去海里逛荡半天。在海里可以捉到许多的鱼,鲻鱼、鲈鱼、海鳗、弹跳鱼,还有长相怪里怪气的鱼,名字叫不出来。可以钩到毛蛸蜞、青蟹、梭子蟹、石蟹等等;海里也有虾,大的半尺长,小的半寸长,白玉般的颜色,虾脚伸缩自如、弯转神速、弹跳有力;滩涂上有泥螺,背上驮着沙泥,稳稳地向前移动着身体。更有蚬子,各种各样的蚬子,圆的、扁的、斜的,有白色的,也有花纹的。滩涂上的纲草湛蓝一片,地衣就在纲草的根上,雨过不天晴,地衣就长了出来,一串串的——这大海啊,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荤的素的都齐了。愿意去海里,海就养人,关键是人要勤谨。大家说,海对海边村人来说,就是一个宝藏,无限的宝藏。
海边村人,不管男女老少,个个都去过海里,都玩过海。海边村人个个看得出水波之下有无鱼儿,看得出水势之下有无浪潮。他们会游泳,会撒网,会捉鱼虾,是海让他们学会的。
海边村人感觉唯一的遗憾是,节日里有客人来,用海鲜招待客人,感觉自豪,但也会横生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就是亲戚朋友喝过茶后会说,为什么这里的水是咸的?这一说,就觉得尊严被剥光。有玩、有看、有吃的海边村,到最后水是咸的。好像自己没有进化到现代人的样子,窘迫其次,坍台是实在的,但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海边村人不愿意输在水的咸淡上。
他们想的办法就是存储天落水。天落水,是天上的水。天上的水,什么水可以比?
我小时候喝的水,基本上是天落水。天落水是盛在水缸里的,并且在水缸里做了处理的,比如加一点明矾。我们家里有六七只水缸,矮壮、厚重、坚固。灶头边上有一只水缸,客堂屋檐口有一只水缸,宅前的菜园口也有一只水缸……位置都是按照接水、用水的便利计算好的。缸口都是用盖子盖住的,盖子是用木头做的,清爽、结实,轻重适中,掀盖方便。我们烧饭、烧菜用的水,是从水缸里舀出来的。其他用水,是到水桥头完成的,用的都是河水。天落水金贵,不可以浪费的。
那时,海边村人出门碰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家水缸里水还有吗?
这是紧要的事情。水缸里的水是天落水,要落大雨、落长雨才会有。海边村里,天落一天一夜的雨,是好事。天落水是要人候着的,要接的,落雨了,就算在半夜,就算刮狂风,海边村人也一定跳将起来,冲出客堂,掀开缸盖,让雨水流进水缸。否则对不住老天爷,最后对不住自己。
有一年,七八两个月,只下了两场雨,场次少,雨时短,雨点小,屋顶的稻柴还没有湿透,雨就收场了。大家看看天,知道老天此时不怜人,就纷纷拉着水桶到一条护塘之隔的石桥村去讨水。开始去的都是亲戚人家,后来招呼不打直接到河里挑了,石桥村河水是淡水。我母亲夸大说,每一天收工后,大家都去挑,像是出工,一个也不落下,一天也不落下。半个月后,河里的水涨不上来,河里的螺蛳、田螺都顺着树枝、草蔓下沉到河中央。大家觉得自己的困难让小动物为难了,不好意思。回到村里后,有人提议,我们还是打个井试试。
一个月里,海边村所有的农家前面都有了井,是引娣叔叔帮忙打的。引娣叔叔有求必应,不舍昼夜,一身水,一身泥,一天一夜打几口。后来看看,海边村农家的宅前,都有一个隆起的小型碉堡,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棱形的,其实就是水井。
大家喜出望外,说我们也有淡水喝了。
事实呢?事实总是出人意料,大家从井里舀出来的水,喝过后大呼:咸的,咸的。有的人不相信,连着试喝了几十口井,喝了几十碗水,喝胀了肚皮,最后无奈宣告:水是咸的。此时,我爷爷跳出来说,我说别打井,不听!这水能淡吗?我们村几十年前、一百年前,就是海,海向南移出去了,我们这里就晒盐,家家户户都是盐农,晒盐沥出来的水,都到地底下去了,水淡了才奇了怪了。
大家纷纷佩服爷爷有先见之明。爷爷又丢出一句话,水咸点,碍啥事,咸水是咸不死人的。
是咸不死人,但咸坏了人的心境和面子。海边村人急中生智,想出了许多急救办法,比如客人来了,水里放些白糖、红糖,要舍得多放。有时放茶叶,茶叶要抓一大把。也放薄荷叶,碗口上要放满。也开始学着烧老姜茶,老姜要放大半只,姜茶里再放红糖则更好。还烧大麦茶,大麦舀满半碗,烧出来的大麦茶一定要黄里透红,看上去像酱油汤一样。总之,天落水能不用则不用,能少用则少用。这成了海边村人自觉遵守的生活习惯。
海边村人的日子就这样在智慧中红火,他们也在忙碌中找到了许多的平衡点。他们喜欢自嘲,说海水不咸就叫河了。他们举例子说,海边村男人的脚是不臭的,脚癣是不生的,脚趾窝是干净的,这与脚天天接触咸的水有直接联系;海边村人力气大,是因为咸水喝得多的原因;海边村人喉咙响,是咸水让人的喉咙粗的;海边村的姑娘是黑里俏,也是因为多吃了咸水。
至于作物,就说村里种的西瓜,一是产量高,二是吃口好,好吃自然好卖,好卖腰间的钱袋自然会鼓。他们觉得这是因为海边村的土是沙土,沙土蓬松。沙土里种的山芋、土豆、花生,年年大丰收。据说盐碱地是生地,而海边村的是熟地,阳光之下,捧起来可以扬尘。那些作物在地底下生长,毫无束缚的感觉,能长多少是多少,能长多大就多大。如果水不咸了,西瓜、土豆、山芋、花生,还能好吃?
前年的秋天,市里的几位作家来海边采风,我带他们去海边看海。海水泛黄,海天一色,却是灰色、暗色的样子,没有半点清朗的感觉;海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山石移动的声音,刺耳。但他们都说好看、好听,诗词口占十来首,都是羡慕与赞美。我让他们在我家吃了西瓜和山芋。他们说,这是珍品,都是珍品。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重要的是出一方特产,最后确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再来海边村看海。
现在的海边村,自来水通到了灶头,自然没有了咸水之烦。但海边村农家门口的井依旧是有的,井水时时被人用着。有许多人家,淘米、洗菜,以及洗衣、洗鞋、洗碗,用的还是井水,他们不愿意说咸水的好处与坏处了,而是用习惯、用冬暖夏凉来圆自己用井水的理由。其实这里面起决定作用是他们骨子里信奉节约的品德。至于心底到底怎么想的,一下子很难说清楚。
我问了母亲,母亲回答:水,咸咸淡淡的好;人,苦苦甜甜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