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胡竹峰:逍遥游
——庄子《逍遥游》
逍遥游。登临楼头,倚阑远望……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逍遥游》
逍遥游。登临楼头,倚阑远望,顿起逍遥之感。人在楼上,楼在山上,山很高,楼也高,人更高。晚风不绝,一路吹动衣袂。暮鼓余音里,黄昏到古寺,眼前烟波浩渺,僧袍上丝绣蝙蝠鼓荡欲飞,越发感觉逍遥。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庄周,与物俱化。庄子《逍遥游》读得熟,说起文章,第一个想到的是庄子。文章是庄子的好,天地宽阔,芥子雕山,喜怒哀乐不入胸次。
生来太晚,好文章先贤作尽了,尤其是庄周。《庄子》内七篇是中国文章苍穹北斗七星,有晦涩壮丽的灿烂。沧海桑田,不知几万万年,天际夜空明净不变,深邃澄澈不变,北斗斜长的勺柄下斗魁阔大,粲然不息,舀起星露舀起酒浆舀起蜜汁舀起苦水洒向人间。
两千多年车轴流驶,一代代人物如走马灯,诗词文章安然无恙。时光冲洗得竹简虫痕噬迹斑斑,文字心无挂碍超脱淡逸的旧影永存。从木简竹简到帛麻纸本,《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七篇先秦文章对应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等天际七颗星辰,让人目摇心悸,读来飘飘欲仙欲乘风归去又呆若木鸡痴立不动。
庄子一片舒朗,不浓烈,内蕴极深,那些文章大概是其中年后写出的。尘缘渐尽,祸福无意,耿耿长夜如病似醒者,无非有兴而已。下笔像山花那样淡雅随意,有高士气,爽淡里暗藏了倔。
年年庄子,今又庄子。读完《逍遥游》,沅水边飞鸟纷纷飞至心头。一棵棵大树上百鸟翔集,树底锦鳞游泳。经年鸟粪白了树叶,阳光下颜色熠熠。隔岸远望飞鸟,大概是白鹭吧,何止千只万只。水面浮光跃金,想起巴金文章《鸟的天堂》。友人熟识巴金,转赠过我一本老先生题签本《随想录》。
《随想录》行文如溪水流经手指,多么坦白,坦白到大白话,修辞恳切周到,素白清简。像是素洁的白菜豆腐,又像炭火炖得极烂的牛肉,色泽红亮,软绵香嫩。牛肉炖烂不容易,火候要足。在皖西山里吃吊锅牛肉,经年不忘。木炭的红火温吞吞烧出富足,朴拙的吊锅里炖着肉。窗含远山,草叶沾露,肉香与水雾弥漫,与天色一体氤氲出美妙的喜悦。
我冬天喜欢炖牛肉,色泽红亮,软绵香嫩。放葱蒜姜并花椒、丁香、桂皮之类辅料。食后一阵溟濛,飘然云水如飞鸟投林。印象中有过这样的感受,在京都,隔水远望鹿苑寺金阁顶的鸟,一阵阵溟濛,浮想翩翩飞入纸上。说是鸟实则金铜凤凰,三岛由纪夫小说写过。神秘的金色鸟从来不理睬时光,从来不展翅飞翔。风雨春秋,晦明昼夜,它也许忘记自己是只鸟了。然而谁要说它真的不飞,那就错了。凡鸟们都飞翔于空间,而这金凤凰则鼓起灿烂的双翼,翱翔在时光中。时光为它鼓翼,向它身后流逝。为了高飞,这凤凰只要安然而立,怒目圆睁,振鼓双翼,连美丽的尾羽也高高翘起,雄踞在此就已足矣。
鹿苑寺庭院的布局,从富贵华丽的金阁到俭朴的茶室,耐人寻味。蓦然回首,夕阳中金阁发出耀眼的光芒。夺目的奢华难以永恒,一场大火曾将这些沦为灰迹,阁顶的凤凰却逃离了毁灭,寂静欢喜恒在。
京都蓝天上白云飘飘荡荡。云卷云舒聚散无常亦如富贵荣华,一时权倾一方一时江湖浪荡,一时养尊处优一时筚路蓝缕,苦心孤诣的高楼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太平富贵到暮年,回首一生光芒,大概也有人生无常的触动吧。操控权势的人被时间无情遗弃,才发觉一切过眼皆空,了无痕迹,生平不过梦忆。
那几天在汨罗江畔行游。静水深流,清莹润洁像蓝绿翠玉,心生欢喜。还是唐诗里说的江色绿明、楚水清空之境。时令夏日,乡野的好,好在根深叶茂,遍野皆绿,有男女歌之咏之。叶繁如云深,只闻人语,不知行迹。人皆过客,不如草木年年返青。我喜欢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人在山石松竹、花木绿荫中,处处有深邃感,又觉得潮湿。
夕阳西下,独上高楼,城下变得很小,犬吠鸡鸣声模模糊糊。遥看着树下闲坐的人、水边散步的人以及那个做梦的人。风吹动翠竹,楼上人侧耳一听,铜铃也声声响动,似断还续。眼下尽是新生之意,一时淡忘了人世的纷乱争斗。
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座桥,流水不语,清风无言。绿树掩映,游人在眼底出没,气息安宁,况味稼穑,一派生机一派热闹。街巷像工笔画,以线条写意,气息格调是明清话本是演义小说,柴米油盐兵戈狼烟一幕幕一卷卷,有些贵气有些喜气,还有家常味道,色泽并不浓艳。
暑天,泼烦的鸡零狗碎多了燥热,荷影有清凉。汨罗江畔长乐镇的荷让人长乐,长乐在清凉。一池荷花,一池莲蓬,一池碧波,水波荡漾,荷绿也晃动,硕大的水珠在荷叶上悠悠滚过,晃出一阵阵清凉。《飞鸟集》中,露珠对湖说:你是荷叶下面的大露珠,我是荷叶上面小小的一颗。
风过、云舒、树摇、荷动、鸟飞。风致无边,风月无边。
荷塘不远处是古镇,黄昏辰光,暮色渐渐起来了。夏日暮色也是透亮的,不像冬天苍茫灰暗。很多年前,那些亭台楼阁,多少人一次次在其间把酒临风。只是那些人早已湮没在滚滚红尘中,幸好古镇还在,还能通过它的一瓦一屋一砖一石感知旧时气息。
雨丝打湿了青石板路,街景昏黄,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乡村田间小路,树影斑斑,三两句蛙鸣响起。沿石板长街前行,像走进时空隧道,不远处就是古代。古镇很老了,处处是岁月留下的风雨烟尘。有人打铁,有人叫卖,有人酿酒,市井尘音穿街过巷,过往的风华鲜活如初,从前的日子并未走远。
闲暇时候喜欢去些古旧地方。古旧的地方总有些拙气总有些沧桑,仿佛能给闻香人以香,给听雨人以雨,给捕风人以风,给人以美以忧伤,也给忙碌的人以萧然以恬然。倘或还有流水,游船有佳趣,寻古生幽情,更兼府第之雅、鹊渚之奇,饥可食一方风味,更让人流连忘返,萌生无限缱绻眷恋。突然想起孙犁故居。说是故居,实则后人臆想新盖的房子,好在原址复建,不失旧气。
在孙犁故居庭院闲逛,春意迟迟不来。时令刚过清明,冀中平原天清气明的春天还没有到来,萧瑟的冷意还在。油菜花慢悠悠半开半放,枣木一树干枝未发新芽,线条自在遒劲,候着生机等待兴发,像耕堂劫后文章。故居墙角有枯荷,夏天时会长出一片绿来,大概是老先生写过《荷花淀》的缘故吧。实则,孙犁文字背后的气质更接近荷,那是开在牡丹丛中的几茎异草。一九四〇年代的文字,七八十年后再读,还像初出的荷叶一样新嫩。
孙犁是中国文学特殊的存在,不求腾达,但有倔强的、不容忽视的力量,用笔赢得了生前身后的尊重。晚年孙犁近乎一个隐者,越发像纸窗瓦屋里走出的老派读书人,有耕读传家的质朴,也有抱朴见素的心性,得了些许庄子意思。他说《红楼梦》与《庄子》都是饱尝人间烟火气的入世之作,而非出世之作。《庄子》,飘然为衣,底色到底是入世。
范仲淹有诗说得好:“相期养心气,弥天浩无疆。”古人还说文章也是心气,贤人之心气。心气乐则文章正,心气非则文章不正。这些我信。年轻时候惊诧怪力乱神,如今只好正大只求正大。
穿过几条荷埂,汗水湿了后背,果然浩浩荡荡。看周梦蝶的书,老先生说自己感冒从来不吃药,到澡堂泡个澡,浩浩荡荡出一身汗就好了。
在台北旧书肆,想寻周梦蝶老版书。到底是梦中之蝶,蝶影也不见。周梦蝶年轻时从军,退役后居台北,曾在街头摆摊卖书为生。照片里周梦蝶消瘦,能见到骨像,有落拓状,但清贵淡然。后来他礼佛习禅,终日静坐繁华市口。那么遗世独立的人物,那么无所留恋的性情,是与世无争也是抱朴见素。周梦蝶有红尘心绪,也不乏当头棒喝,遐思缥缈。“风依无所依,无所依依无无所依,无无所依依无无无所依……”是新诗是禅语是逍遥游,近乎天籁,底色有隐士气,是佛是道是心性的无牵无挂无碍无阻无隔。
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世间所有一切都有生灭相。佛家说解脱而得悟,于是“涅槃”。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弃圣绝智才能进入物我两忘逍遥游之境。非常人所及。儒家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中国传统观念,对隐士有很高评价。与争权夺利之徒不同,他们梅妻鹤子,提供了另一种人生范例。权势梦财富梦情欲梦艺术梦统统打碎、抛下、忘却,心灰意懒或者无欲无求。
人大多喜爱明朗清明爱整齐庄严,另一面又回避庄严,所以需要道家的清静无为。更有甚者,江上数峰青,隐山林做逍遥游,悠悠大野,像晨门、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少连……儒家不做隐士,但对其心存敬意。孔子不满当时,周游卫、曹、宋、郑、陈、蔡、楚诸国。还打算西去入晋,时局不好,未能成行,在黄河边上感慨,“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命也夫。”最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陬邑。
老来孔子,哀麟,丧子,伤怀。颜回、子路一个个故去,让他哭干了眼泪,吃饭时,盖上肉酱,不忍食用。最后薨于鲁国家中,临终前,老夫子梦见自己坐奠在正堂两根柱子之间。那是青铜黑铁时代,中原瘴疠未散,云梦大雾弥漫,战鼓隐隐,竹简苍郁,礼乐八音蒙尘,吴市的吹箫客凄凄惨惨戚戚。很多年后,南方的屈原也受制于时,无奈怆然悲愤,身若槁木之枝而心如死灰,身长九尺的轩昂丈夫,最后抱石沉江。屈原之死与项羽之死还有陆秀夫之死,都是自戕,都死在水里,一个民族的殷红鲜血一次次被稀释冲淡。
执念于一己之功名富贵,不过囚笼。而家国之忧则有贵气,自由性灵也有贵气,孔子学而优则仕,庄子一生不受羁勒,陶渊明性属山丘,出入佛道,儒释道各有所好各有珍贵。林和靖天性孤高自好,喜恬淡,不趋名利,自谓青山绿水与情相宜。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
艺之道,向来追求个性追求自由。有人不愿卒以身殉,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热衷俗世的人,身不由己,古人觉得不过刍狗而已。刍狗是用草扎成的狗。庄子说,刍狗尚未用来祭祀,用竹笼装来,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盖其上,祭祀人斋戒后迎送着。祭祀一过,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人捡回去烧火煮饭罢了。
一卷文章在手,与神相会,那眼神是心神是精神。肉身易朽,书里存有人的精气神。看得下去多半是老书。旧版《雨天的书》,书名好,文章更好,浮光消尽,包浆浑厚,一个个字入目温润,最是养人。民国雨水漫进苦雨斋,雨天幽暗的光亮照在书上,竟有羡慕意思。孙犁不喜欢知堂,觉得无感情、无冷暖、无是非、无批评,平铺直叙,有首无尾。说是没有烟火气则可,说对人有用处,则不尽然。
雨天的书于我是雨天的诗集雨天的词选雨天的散曲。阴云四合,天青待雨,裹上薄棉被倚枕闲读,仿佛入了避秦的桃花源。躲避是温暖的,风雨飘摇于外,内心安然。夜越来越深,雨似乎越来越大,敲瓦如诉,声线密集如蚕食。也或者夜里太安静,只有雨点的缘故,显得那雨下得大了。灯火万家夜,萧萧下雨声。可以是大雨,或者小雨,响在瓦上叶上地上。一盏油灯,灯光青荧照亮书页,随意读几行,心情晴正,雨声越发佳妙。这样的情味入了旧时诗词境地,可惜无人与共,只能由我独享。
夏天多雨也多愁,让人怀旧。风雨更宜怀人,一阵风一声雨近似离愁。南宋某年梅雨之夕,家家户户被烟雨笼罩着,长满青草的池塘传来阵阵蛙声。有个叫赵师秀的诗人在家里无聊地轻轻敲击着棋子,枰边灯花一朵一朵落下如细雪雨丝。午夜已过,客人迟迟未到。失约人不考,姑且当作胡竹峰吧。
故园书情真浓。初夏深秋或者残冬,也可能下了雪,读到黄昏,褐色如斑驳的灰迹,泥墙纸窗淡淡的剪影。生活不易,读书便佳,此是至人之福。外力牵扯太多,俗务沉浮,人间遍地铜味,文墨书香多少人只能心向往之。
十几岁爱诗词,读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也读苏轼陆游晏殊辛弃疾,读整本的《花间集》,也似懂非懂读屈原。清人浦起龙《读杜心解》一翻再翻,注释简要,有独到见解。庄子说万世之后若能一遇知其解者,如同一朝一夕就遇知音。穿越时间隧道,彼此所隔漫长亦不过朝夕,是为旦暮之遇。先贤不得亲见,彼此诗文相会,也是一幸。
解与不解如鱼饮水,古人解经也难免穿凿的。我看诗词从来不求甚解,有些意思不妨自己领会,不定篇篇咬实究竟。一来性情如此,二则力有不逮学有不逮。诗无达诂,不求甚解也好,一心求解难免附会。《儒林外史》中金东崖作《四书讲章》,解曾哲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称太不伦。何止不伦。《红楼梦》第一回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聊斋志异》里许多俊俏伶俐的狐女不求人解,一旦识破面目,便脱却人形逃之夭夭。
解与不解最让人低回。有人一心欲做解人,此也痴气噫。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这话是张岱说的。实在,人无痴亦不可与交,以其无诚挚也。人有痴,而后有成。
听来的故事。某老妪识字不多,几十年无一日不诵大明咒,却读错字音。有行脚僧经过,见老妪草庵顶上有五色之光,知道其中定有修行高洁之人。僧人纠正了老妪念咒之误,离开时,庵顶五色之光消失不见,方知那是人的心灵之光愿力之光。于是反身告诉老妪,原来的读音是对的。草庵顶又现出五色之光。事之真假不论,可知解非解,解即不解,不解即解。
木心说《离骚》宜浅读,只读到文字的唯美就很好,再深入下去,就是爱国、殉情。屈原笔下实在晦涩,但先民的天性近于诗近于歌。《离骚》是悬崖独吟曲,屈夫子遭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庙堂,毫无后世许多文人伤春悲秋的造作,似乎无处可去,却无处不在,歌吟于天地使然。
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不是娉婷袅袅的仕女图,气度雍雍又音韵端正。世间文字,风格多样,品类不已,长短高下深浅有别,高贵的气质永居上品。
读《楚辞》,悔遁而有他,君可思而不可恃,个人的委屈与孤独与天地日月河流交融一体,每每心情起伏,纸页充满辞藻,入眼有种飞翔的感觉。读得深了,胸中有浩气盘旋直上,可以将人的心魂带上九天。那些神鬼那些物理都是人性的升华,神性与人性如此统一,人性又和神性如此相通,读来逍遥游。
汨罗江畔河泊潭,据说是屈原沉江处。那日在乡民正在招魂,夏日江面清亮,正午阳光下,那清亮中氤氲一股暑气,恍恍惚惚屈原来了,他像个神,又像个人,是人间之神,是仙家之人……
叩地问天,所叩所问皆是人事。他遗世独立,并不是隐士,自疏濯淖污泥,上下求索,却因济世,这是生之痛,亦是生之苦。
暑天热甚,精神常常涣散常常颓唐。诗词还是读,读得少了,文章也在写,写得少了。诗词仿佛点心,不求饱腹,只要一点意思,意思到了就好。人生所得不过一点意思,所失不过一点意思,文章更是一点意思。写作所求不过意思,一点意思就好。叵耐很多时候近乎朱子说的,此处有意思,但是难说出。
幼时读《秋声赋》,见欧阳子方夜读书颇有幻想。夜读书就好,不需要红袖添香。红袖未必添香,有可能添乱。后蜀欧阳炯说得好:“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过了笑倚春风的年纪,也没有相对语的人。也好,且来读书;也罢,且来读书。也好,也罢;也罢,也好。下棋是手谈,聊天是言谈,读书是心谈。心之大,无穷无尽。庄子下笔跳出日常,人心之北冥鱼转化为鸟。化,不是蝉蜕,而是转换,以实为虚。灵魂突破肉身充溢宇宙,方才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如此之大,也不过庄子心头笔尖一痕淡墨。
过去喜欢淡墨,现在喜欢浓墨。浓墨堪重,载得起人生恩怨情仇喜怒哀乐。刘石庵作书好浓墨,环肥精神妩媚如有吉光,丰润软滑里藏着刚劲雄厚,人称浓墨宰相。王文治喜欢淡墨,潇疏秀逸,燕瘦神韵,人称淡墨探花。果然是风流探花,云南临安知府罢归,王文治自此无意仕进,买僮度曲。时人笔记说他好以奇法为淫,令男童女装,女婢男装,外出不管远近,必以歌伶自随。
王文治字里脱俗空明,笔下赵孟頫、董其昌的光影依依灿灿,文气如绿草茵茵,不如刘石庵积健顽强近乎苍松古树。凡俗负重而行,墨重一点好,轻了失之清浅,累得人飘零无依。墨太清太淡,飘逸到出尘,不染俗世浊气当然好,可也少了生机少了生气。史书上说刘石庵耄耋之年步履依旧年轻,双眼炯然有寒光慑人。到底是阁老,字里字外格外俊朗。八十六岁上刘石庵去世,仙去当日还开筵席款待宾客,晚上端坐而逝,鼻注下垂寸馀。据说这是佛家所谓善解脱者才有的异象。
案头摆过几年刘石庵行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迷的不是名气不是书法,而是旧日的氛围。刘墉宦海沉浮,笔下有湖海风云气,难得胸襟淡泊,墨迹里还有逍遥游的况味,又有三分潇散自适的庭园氛围,草色遥看,小雨如酥。
喜欢读些碑帖墨迹,或丰腴或清瘦或随意或工整,枯荣浓淡干湿缓急轻重,各见面目。想想几多前人际遇多舛,生于忧患,没有丧失从容和优雅。下笔偶见几分意气几分闷气,撇捺之间郁郁寡欢又自得其乐,点画提纵旁若无人又爽然若失。有人得志却甘于闲趣,耽于艺耽于物。有人不得志却得体,守住一分清气。过往岁月的笔迹墨影如衣香鬓影,明艳的颜色,让人怦然心动。
金圣叹应试,卷题“如此则动心否乎”,如此结尾:“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考官怒极,我却欣然,觉得有逍遥游风味。金圣叹是庄子隔世知己,列《庄子》为第一才子书,《离骚》为第二才子书。
给友人信中,金圣叹说过大愿:“诚得天假弟二十年无恼无病开眉吃饭,再将胸前数十本残书一一批注明白,即是无量幸甚……”可惜卷入哭庙案,埋没一身大才。大概自古才易招祸,财易引火,庄子才崇无用之用。
世上有味的事往往无用,诗酒茶书乃至晨风晚霞明月清露。一个人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其中蕴藉令人低回。然而才之有无不由人,所以才不可持,要义在藏,如器之锋,出锋则易损。君子不器为道,君子藏器是术。术是道的底本底色。
有人舍生取义,求生取义如何?安生取义如何?染世渐深,才知道逍遥鲜活真难,从容赴死真难。《中阿含经》谓人生八苦,生苦居第一。随后才是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恚苦、恩爱别苦、所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五阴即色想受行识五蕴,最难抛开,五蕴炽盛,亦如作茧自缚,无有逍遥游。上古医家养生之道说得好:“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
人生安享荣华富贵当然好,退而守住一分方正洁白也好。七国相印好,三闾大夫也好,最怕守不住,随波逐流,物欲沉浮,面目消减得模糊难辨。明朝有人力辞武荫,说本书生起家,身后子孙境遇之顺逆不可知,还穷秀才面目足矣。好一个穷秀才面目。《颜氏家训》止足篇也说:“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至理名言也,于我亦如此,对世间事无太多期盼。不求纱帽不求婵娟,只希望少些病痛,睡时安然,饥有茶饭。得闲写出胸前寸心几卷文章,其余且逍遥游。
行世要面目,文章也要面目,关键自家面目。志异书上醉梦中剖肚皮,拿肠胃一条条整理换聪明心。自后果然才思大进,文辞过目不忘。原来作文不快,是心窍堵塞了。心肠换得,头面也换得。那妇人醒来后搓头脸,一手血片,错愕不解。婢女亦惊绝不已,洗过脸,一盆水染作红色。对镜子看看,发现面目全非,心下骇然。人有面目容易,文章有面目则大难。
天气炎热,人偶染风寒,着凉了,贪食几蓬莲子,病恙数日不得好转。老友送来老白茶,说是宋朝古法制作,实则宋茶与今日之茶大为不同。古法不论,白茶颇好,饮过两盏,额头与脊背微微沁出汗来,身子一轻。
一方水土一方人物,茶也是一方水土一方风味。存得两盒九华山绿茶,茶形有老态,干干瘦瘦如旧时僧人。总觉得旧时僧人多是干干瘦瘦模样。沈从文先生喜欢在书后题记,有一本云:“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汪曾祺困惑,不明白见到大胖女人为什么难过。我见一个大胖人,无论男女,心里也难过。无他,只是觉得胖有膏腴之味,少了清气,不见线条。人体之美,线条乃其一。
绿茶有水意有雪意,袅起丝丝春雪意味。农舍饮过两杯绿茶,银杏粗壮遮天,树绿与茶绿一同入了体内。茶水安安静静,流水青山更安安静静。远处田野几只白色大鸟儦儦直向平原,像从庄子册简遨游而来,自空中俯视人间,又像从楚辞的辞章穿越至今,悠游四野。
饮绿茶每每陶醉于莫名美感,佳茗如佳人美而不艳。九华茶亦如此,口感清凉如秋天的月色,或者夏夜露水。少年时在乡下走夜路,偶尔会经过人家田埂。那田埂上曲曲折折种有豆荚,回家裤脚润湿。
茶里有旧事,少年旧事,最难忘少年旧事。少年旧事里有风,弄堂风。弄堂是住房相隔留下的过道,终年少见阳光,冬冷夏凉。一入伏,弄堂挤满人。有躺椅有方凳,还有人搬来竹床横竖一躺,不管不顾进入梦乡。弄堂风时有时无时骤时缓,风吹过稻田,绿色波浪远远翻滚,掠过田坝上了塘埂,漫过稻床外的树林。美人蕉、狗尾巴草微微侧着身子,头面一凉,人群一阵轻微喧哗。风来了,须臾便走,一切又归于平静。那是江北乡村的风,那是大别山的风。
汉武帝祭祀古南岳天柱山,见南北两侧景色不同,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感叹此山之大果别于他山。春天里,大别山的南边油菜累累结籽了,山之北零零星星还有开得嫩黄的油菜花。
汉武帝生平多有附会,夷人三族的事未必都是后世虚构。眼见那朝臣起了高楼,再见他大宴宾客,倏忽楼塌了。楼塌了,三族俱亡。后世士人才常怀山丘之爱,山丘是羁鸟的旧林,池鱼之故渊。可惜彻悟总是来得太晚,到底难免遭祸,多少人抽身太迟,无有退路。喧闹归于平静,起于青萍之末的风雨和鸟鸣才是天籁之声,一声声化作逍遥游。
故家在大别山南。去过一次大别山北,车行路上,像是去另外一个家。夕阳铺山,温吞吞照着一行人,和煦如温水。住处窗外耸立有塔,初建年岁失考,东壁嵌崇祯二年重修题记。塔顶铁铸的宝瓶在夕阳下投影地上,像天仙遗下的葫芦。塔名崇福塔,崇福二字极好,崇宁亦不及。富贵寿考齐备是为福。《礼记》说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人生沉浮,世事跌宕,福是对日常的期盼和祈愿。农宅的壁橱柜子窗棂上,年年春节换上新写的福字,红纸黑墨,吉庆安详。福临四季,岁月光华油润,所谓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在塔下想起崇祯二年往事,《陶庵梦忆》一书上有记。那年中秋节后,张岱经由镇江前往兖州。日暮时分到达北固山,船停靠在江口。月光如同流水从囊中倾泻入江,水波吞吐,露气吸了月光,喷洒至天上,上下皆白。惊喜中不顾二更深夜,一行人移舟去了金山寺。经过龙王堂,进入大殿,一路寂静。从树缝里漏下的月光皎洁疏落,像残雪一般。张岱令人拿来戏服道具,在大殿张灯结火,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几出戏。锣鼓喧天,寺内人纷惊而起围坐观看。剧终,天将亮,解缆过江。山僧同行至山脚目送良久,不敢多问,不知这些过路客是人是怪是鬼。
从屈原到张岱,亡国逸民心绪不绝,奇情壮采,笔墨横姿,多少后人徘徊其门户迷恋那香草美人迷恋那墨迹梅香。
阳光正好,几头黄牛在路边撒欢,抖动着肌肉,线条柔和,红棕色的毛皮光亮照人,仿佛自韩滉画卷中来。人呆呆看着,一瞬间,觉出牛的快乐。据说当年韩滉出游,目睹田间耕牛图景,一牛低头食草,一牛翘首而奔,还有牛纵趾鸣叫,或回头舐舌或俯首寻草,于是绘出状貌各异的《五牛图》。那一瞬间比人快乐的还有鸟。一只鸟意态自得,在柳枝立着,目中无人,只知山林。天上老鹰在猎食,盘旋俯冲,上下左右,也目中无人,只知捕鸟。
鸟为一口食,人也要一口食。鲜鱼锅、炖老鸭、炖牛肉、松菇肉片汤、腊肉鳝鱼锅、羊肉锅、鲫鱼汤、豌豆菌汤,皆属炖菜。炖老鸭颇肥硕,腿壮肉厚,汤则清澈如溪流,鸭血萝卜为配料,皆酥烂,入口即化。其汤内敛,有不动声色的跃然。过去不大吃鸭。《儒林外史》里常见板鸭,几乎无鸭不成席。食鸭之好,有儒林世人的慕势。自此对鸭少了趣味。炖菜的好,好在不动声色,绚烂归于平淡,沸腾后的平静如桐城派古文,入口亦如静水深流。读了几篇桐城文章,连吃几顿炖菜,半汤半菜,酥烂鲜香,望之如小品,食之在体内纵横如大块文章,美滋不可方物。
口福是人生大福。赵翼的诗诙谐:先生今年口福高,在家一月饫老饕。有口福也有清福。饮食是乐事。孔子饭疏食,饮水,乐在其中。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太史公书》上有快意事,鸿门宴上樊哙将一块未熟的猪腿置铁盾上拔剑而啖,每读至此,总仰天作啸。此番吃法,非壮夫莫能为也。聚义厅前,大称分金银,入不了我心,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每有向往。
乡俗以饭为药,农人患疾,来客问安言不及病,只论饮食。《三国演义》司马懿问孔明寝食,使者曰:“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司马懿顾谓诸将:“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使者辞归如实具说,孔明叹:“彼深知我也!”
小时候喜欢书上泼天的华丽,照得贫寒生活忽起芳香。少年心性如水,将人间污垢冲洗得片渣无存。并不希冀富贵之家,对锦衣玉食却有一种好感。锦衣倒也罢了,玉食二字颇多遐想。实在寡油的日子过得太久,也实在人生多苦多痛多舛。最不舍人间细微之美,一碗饭,一盘菜,一口茶,一盅汤。笔墨纸砚诗文之风雅要落到衣食住行烟酒糖茶,圣人也要饮食慰藉肉身。
《易经》有需卦,需要等待的意思。前路艰难险阻,做到刚强健实而不陷入,道义不会困穷。《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人间如此,异界也如此。为诱楚怀王魂灵归来,屈原以华美笔触历数人间美味。《需》卦的卦象,云升聚天上择时降雨。君子效法此象,虽时不厚人,饮食宴乐悠悠无迫,待于天命与时事。卧薪尝胆,躬耕南阳,斜风细雨青笠绿蓑,都有好志气好意气好风气,饮食宴乐则更伟壮,更有盛宏的端然。
江南不少士人,离开庙堂之高,筑室种树,造园为营。春夏秋冬和琴棋书画纳入盈盈之地,君子以饮食宴乐,留下了天地清气留下了一脉大雅。园林有古雅光影,是经历过输赢成败后的不动声色。游园如听曲,回转衣袖,船过水无痕。时不利兮骓不逝,穷途末路,也是唱着出来的。
白居易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盛唐风多一些。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虽老骥浩然,到底见了鬓雪见了霜草,秋虫振声让人伤感。李白气派最大,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冬日在宣州偶遇三五十个小小少年,自敬亭山顶径迤逦踏秋而来,一遍遍唱李白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千年前的诗声,响在累累柿红的山谷。凉风拂面,泠泠一泓清泉终日冲洗峥嵘光阴巨石,怀古之心忽远忽近。山间众鸟高飞,天上有云。想起三闾大夫溯水而上,一个雪日黄昏,船泊溆浦。高山遮住了太阳,树林幽深而阴暗猿鸣不止,阴沉沉下起了寒雨。浓云密布压着屋檐,雪花又纷纷飘落一望无际。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将往何方。古人说过,鹤梦不离云。鸟愿化停云,云欲做飞鸟。不知所往的人,大概也愿化作云鹤,以求身心解脱。
夕阳下的宣州,天地安然,是故无色。一时无手眼身步耳鼻舌意,无酸甜苦辣快意恩仇,乃至无老无死无识无智无愚无思无虑。我是虚空,我是一切,忘形于山水之间,放旷乎凡间之世,且自逍遥。输赢成败不由人算,名缰系嗔贪,要把痴心断。
二〇二〇年端阳日,合肥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闲饮茶》《空杯集》(繁体中文版)《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繁体中文版)《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雪下了一夜》等散文随笔集。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对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