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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星火》2020年第6期|凌鹰:鸟窝

2023-03-20抒情散文凌鹰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工作的家乡县城的天空实在是太低矮了,于是我就像只从没高飞过的麻雀一样,飞到了省城长沙,寄居在离贺龙体育馆很近的马家冲小区里。妻子留在县城上班……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工作的家乡县城的天空实在是太低矮了,于是我就像只从没高飞过的麻雀一样,飞到了省城长沙,寄居在离贺龙体育馆很近的马家冲小区里。妻子留在县城上班,她带着女儿和我母亲住在老家县城。

刚刚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是很不习惯的。因为我的楼下就是一个菜市场,对面就是几个快餐店。每天天还没有大亮,我就能清晰地听到从菜市场传来的喧闹声。它们就像涨水的河流里翻滚的波涛浊流,一浪一浪地扑向我,如果我再不起床,它们就要把我淹没。对面的快餐店进进出出都是一帮打工的兄弟姐妹。每次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帮和我一样打工的兄弟姐妹落寞的表情和强装出来的笑脸,我心里就会莫名地压抑和失落。他们的背影似乎一直在提示着我的漂泊意识,这样的意识无法不让我怀念我在家乡县城的温馨祥和。

适者生存似乎是每个人的潜在本能。听惯了菜市场的浊浪,看惯了快餐店的背影之后,不知道是一种麻木还是一种无奈,我渐渐地接受了这个鸟窝。既然飞出来觅食,就无法选择天空的高远与纯净,再逼仄的空间也要行走和飞翔。

很多的时候,良好的心态就是我们探路的拐杖。要想远行,是不能没有一根坚韧结实的拐杖的。既然选择了这里,我就不想为寻找鸟窝再四处奔跑了。这样的想法让我很快就找到了我借居的这套房子的好处,这个好处也正是从我讨厌的菜市场跑出来的。因为自从我住进了这个小区,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我的朋友们就经常跑到我这里来喝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他们来了,我不需要考虑家里是不是还有酒菜,他们随时来,我也随时可以去下面菜市场为他们买菜买酒。于是,那些在长沙有房子和没房子的人就由衷地羡慕我,说住在这里太方便了,伸出手就可以把菜买回来。经他们这么一说,我突然就觉得我这只麻雀竟然住的是一个凤凰窝。

说到凤凰,也真是一种巧合,我租住的这套房子小餐厅的窗子底下,还真有一棵梧桐树。这棵梧桐树到了春天就会开满白色的花朵,这些花朵最初都是紧闭着她们的嘴唇,过几天之后,就都不约而同地把嘴巴全部张开了。于是,那众多的嘴巴里便呼出一缕缕甜润的清香,那香味于是就在我这套很小的房子里飘来飘去。当然,这棵梧桐树是不可能有凤凰的,那些花朵里面只有一些画眉、麻雀和我不认识的鸟。这些鸟好像也和我一样,很喜欢这些花朵的香味。我有时候就站在窗口前面,看着这些梧桐花,看着梧桐花里那些鸟,看着梧桐树旁边的菜市场,就觉得自己这套租来的房子与这棵梧桐树是一个整体,就觉得这房子就是这梧桐树上的一只鸟窝,就觉得自己就是这只鸟窝里的凤凰。

我是到了长沙之后才开始学会并喜欢上买菜这件俗事的。每次去买菜,我总是可以看到那么多叫我买他们的菜的男人女人对我模式化的笑脸和热情。在这个菜市场里,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作出我的选择,我在这种选择中找到了自己的尊严。

当然,开始进入这个菜市场的时候,我还是很别扭的,而且觉得还很滑稽。我在家里是很少进菜市场的。我那时总是错误地认为,进菜市场应该是女人和老人的事情,所以总是对那些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男人非常地不屑。现在我只有自己去买菜了,自己不去买菜做饭,口袋里的钞票就像我窗台前那棵梧桐树的叶子一样,很快就会掉光,很快就会只剩下一些干瘦的树枝。我带着这种心情走进菜市场时,就觉得自己不是去买菜,而是去偷菜,心里就总是很慌乱。我没想过我也会像我原来很不屑的那些男人一样,下了班就往菜市场跑,至少在我没来长沙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件事。

因为心里觉得男人买菜是一种很女性化的行为,买菜的时候,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去完成整个过程。我在这个过程中基本上是不看人的,也从不问价,更不会在那些菜堆里挑来选去。想买辣椒,就快速抓几把,绝对不会去一只一只地挑选。想买小菜,拿了就付钱,因为长沙的小菜很多是不称的,是一把一把卖的,这就给了我这种死要面子的男人最大的方便。买鱼买肉,我就报个数,要买多少,随那卖鱼卖肉的给,给了就付钱。买好了所有的菜,我就会像一只叼到了自己食物的鸟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飞出这个菜市场,继而又以同样的速度飞进自己的鸟窝。

我觉得我这种状态很像一个刚出道的贼。但贼也总有习以为常的时候,偷盗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变得沉着冷静了,也就显得从容不迫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买菜男人的。反正买着买着,就把自己的脸皮给买厚了,就把自己买成了一个喜爱菜市场的男人了。

喜欢上了菜市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那么慌慌张张了,我开始变得老成而又世故。进了菜市场,我不再急着买了菜就走,我会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几趟,看看哪些是我想要买的菜,看准了,还要对几个摊子上我想买的菜作个比较,看谁的菜更新鲜更干净。然后,我才会有头有序、有条不紊地把我想要的菜买回家。但有一点,我还是没有改变也一直无法改变,那就是我依然不问价格,我觉得讨价还价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在改变了买菜的心态之后,我又有了新的发现。这种发现来自于早晨,来自于早晨菜市场的蔬菜和鱼。

有一天,我一大早就跑到了菜市场。结果,这个早晨给了我对菜市场全新的感觉。菜市场里各个蔬菜摊子上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我没想到这些蔬菜会有这么鲜美可爱。这些蔬菜一定是刚刚从一个个菜地里走到这里来的,它们的全身都挂着一颗颗水珠,泛着晶莹透明的光泽。我也知道这都是卖菜的人刚刚洒了水的缘故,但我还是愿意固执地认为,那是昨天晚上的露珠。于是,我就想到了它们昨晚站在夜空下接受夜露润泽时的那种娇羞与宁静。这样的联想让我一下子感觉到,它们的叶子上似乎还沾着昨夜的蛙鸣,还沾着昨夜萤火虫的亮光。这样充满生机的蔬菜,一下子就把浮华的城市与乡村拉近了,一下子就让我在这座城市的菜市场里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这是我最熟悉最亲切的味道。在这种味道里行走,就像早晨在乡下的田埂上漫步一样,不仅有蔬菜甜润的气息追赶着我,还有禾苗的清香向我扑面而来。

那些鱼也是与这些水淋淋的蔬菜一同进入我的心灵的。

卖鱼的人早就认识我,他看见我来了,就和我打了一个很功利的招呼,然后就忙他的生意去了。

这个菜市场就他一个卖鱼的。我大清早来到菜市场的时候,那些鱼可能还刚刚被他丢进那个小鱼池。不知这些鱼来自哪个村庄抑或哪个渔场。我看见它们在那个鱼池里挤得密密麻麻的,这些显然是来自乡下的鱼一定在为它们突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地而焦躁不安,一定在怀恋它们原来生活的那个无拘无束的大空间。它们原来的空间多好啊,不管是鱼塘还是河流抑或是湖泊,都可以任它们在里面横冲直撞地行走奔跑畅游,那是多么宽敞多么舒适的房子啊,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多么惬意啊。

可现在,它们突然被人强行拉到了这样一个不足两米宽的小鱼池里,你说它们还能有快乐吗?你说它们能不忧伤迷茫吗?就这样看着满池的鱼在水里很烦躁地翻滚拱动,我倒是一下子有了一点优越感。因为它们是被别人捆绑到这座城市里来的,而我是自愿来到这座城市的。所以,比起它们来,我可就多了许多尊严,少了许多屈辱。也许我的这种优越感被它们觉察到了,并把它们给激怒了,它们突然纪律严明步调一致地在水里很悲愤地甩动了一下身子,甩出一大串水花,把我的脸上和身上甩得湿漉漉的。遭到了这些鱼恶狠狠的报复,我并没有恼怒,只是突然感到惆怅,因为那溅起的水花一下子就打湿了我身体上某个柔软的部分。它们让我想起了我那养了大半辈子鱼的父亲,想起父亲把他的鱼从一口鱼池转移到网箱里的时候,我如果去看它们,它们也会用这种水花来反抗我,把我溅得满脸是水。可是父亲早就不养鱼了,他早就化作一条鱼游走了,游到我永远也看不到他的一条河流里去了。如果父亲在那条绵长无尽的河流里知道他的儿子在这座城市面对一群被流放被宰杀的鱼如此黯然神伤,他会有一种什么感慨呢?

我所租住的这套房子给我带来的快乐和烦恼几乎是相等的,它们就像怡人的绿洲和荒凉的沙漠一样交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形成两个极端,让我在这个两极里不停地奔跑和转圈。

快乐的一极当然最初来自我众多的朋友,后来是来自我的女儿。

我的朋友们基本上是来我这里喝酒的,或者说,到我这个房子里来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一些和我一样喜欢喝酒的朋友,这也是我慢慢喜欢上楼下那个菜市场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那个菜市场不仅为我买菜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它还成了第一次到这里来找我的朋友的一个固定站台。对所有想来这里找我的朋友们,我都会告诉他们,只要走进马家冲小区,就能看到一个菜市场,走到菜市场尽头,我就能看到他们。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我的朋友们到了菜市场尽头,就会拿出他们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就把我的脑袋从那个小餐厅的窗口伸出去,透过窗子前面那棵梧桐树的花朵或者树叶寻找楼底下那个拿着手机在狂呼乱叫的朋友。因为花朵或者树叶太浓密,朋友往往要站在我的楼底下仰起脖子寻找半天才能找到我挂在窗口上的脑袋。这当然是春季、夏季和初秋的情景。深秋或者冬季,梧桐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满树的萧条和寒冷,那些站在树下给我打电话的朋友就会透过光秃秃的树干,轻而易举地发现我贴在窗口上那张傻乎乎的笑脸。

朋友来得多了,喝酒都是在那个小餐厅里。春天,梧桐花的浓艳从窗口挤进来,阳光也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跳进来,照在我那张开了一条坼的木桌子上,照在我亲手做的每一道菜上。于是,满屋子的酒气里便混合了一种绵厚的太阳味和花朵的清香。

如果只有一两个朋友,我们就在客厅里那个茶几上喝酒。这样的喝酒往往都是和几个我最固定的朋友,这样的喝酒不需要刻意约定,他们想来我这里喝酒了,给我一个电话,就跑过来了。这样的朋友,都是因为心里特别高兴或者是特别无聊,想和我分享或是想向我倾诉。这其实是我们的一种共同的状态,出门在外,我们随时都会在这两种状态中徘徊沉浮。

我招待朋友们的酒基本上都是二锅头或者啤酒,我那时候还喝不起高档白酒。但我所有的朋友都不在乎这一点,他们在乎的是在我这里的那份自在和快乐。所有到我这个房子里来的朋友都可以放肆,任意胡说八道,任意信口雌黄,这里就是他们任意发泄和释放的天地,他们无需再戴着面具和枷锁。所以,很多朋友在只要能够推掉的情况下,都愿意拒绝五星级高档酒店的应酬,跑到我这里来喝我的二锅头。

我女儿是2005年正月来长沙的。我这样说其实还不完全正确,因为她2003年下半年就来长沙了,她是来我这里读幼儿园。那时候她还只有四岁,她的羽毛还没有长满,还是满身的绒毛。再次来到长沙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喜欢长沙还是想念她在长沙的父亲,抑或仅仅是一种突发奇想?后面的那种可能性应该更大,因为她对我说过,长沙比我们那个县城好玩。她这话其实是告诉我,她在自己的羽毛还没长满的时候就开始想象自己飞翔的天空了。我不知道我的女儿的这种想象是她成长中的一种危机还是一种良好态势。我真的很迷茫,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离开她妈妈的怀抱,意味着她的母爱要通过火车和电话来传递和输送。一个四岁的孩子可以有这样的洒脱和割舍,这让我真的担心和害怕。她那么稚嫩的羽毛能承受远离母亲的飞翔吗?我记得我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父母到一个县城去工作的当天晚上还哭过,是很想回家的那种压抑的哭泣。可我只有四岁的女儿在她妈妈要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的时候,却是笑着送她妈妈上车的,笑着送她妈妈离开长沙的。我不相信我的女儿这么小就学会了隐忍,就能接受离别。所以,她在送走她妈妈之后的那种平静,让我的心无法不感到疼痛。

女儿在长沙马家冲读了两个学期幼儿园,就又回到了我老家的县城上小学去了。我说你不想在这里读小学吗?她说我想妈妈了,我不喜欢长沙了。

这样的回答又让我感到迷茫了。这么短短的一年时间她居然就看到这里不是她想要的天空了吗?我的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难道仅仅是好奇吗?难道仅仅是因为好奇就可以让一个孩子战胜对妈妈的依恋和想念吗?

女儿回去的那天和她来长沙那天一样的欣喜,她和我告别的时候,就像那次送她妈妈回县城一样洒脱平静,这让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和伤感。

女儿再次来长沙的时候,我所在的报社已经停刊了。由于调动关系已经到了长沙,我不可能再回到我老家那家县委机关报了,不可能再回到我的原单位了。也就是说,我进退两难。对于一只渴望飞翔的鸟来说,这样的变故一下子在我的前方化作了一片浓雾,使我看不到我的翅膀底下到底是一条峡谷还是一片湖泊,是一座高山还是一片大海,这让我一下子迷失了飞行的方向。

但是,我又不能停止飞行。如果我停下来,很可能意味着我会掉进大海或者湖水里,会打湿我的翅膀。

我知道翅膀对于一只鸟来说有多么重要。

于是,仅仅为了保持飞行的力量,我放下了原来所有可笑的清高和虚荣,去了一家我平时那么不屑那么轻视的杂志做主编。因为女儿再次来到了长沙,我得尽快梳理好自己散乱的羽毛,用我疲惫的翅膀为我的女儿取暖,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和男人应该给予她的。

这一次,同女儿一起来到长沙的还有我的母亲,她是来帮我照料女儿生活的。有了母亲,我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因为她可以为我减少对女儿的操劳。

这期间,我最大的烦恼是我每个月的房租。原来的房租有我供职的那家报社补贴一半,现在得全部由我自己负担。拖欠房租的恐惧和不安便像一条饥饿的蚂蟥一样,紧紧地吸附在我的心上。

而所有的这一切,我都不能也不想告诉我的妻子。我对妻子隐瞒了我工作上的变故,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羽毛上的血迹。

女儿是自己提出要转学到长沙读书的,她莫名其妙地突然一下子又不喜欢我们在老家县城给她找的那所学费昂贵的最好的小学了,提出要到长沙读书,我和妻子能用我们的观点去阻止她对那所学校的厌恶吗?我们好像谁也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去说服她继续留在那所学校。所以,妻子打电话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告诉妻子,尊重女儿的选择!

就这样,这套逼仄的房子一下子住进了我们三代人,就再也没有太多可以容纳朋友的空间了。那几个固定的朋友依然会来马家冲看我,但他们不再留在我这里喝酒了,他们是不想用酒味冲淡了我和我母亲我女儿的那份温情,这让我既感激又失落。

可以说,租住在长沙马家冲的日子里,后面的快乐都是我女儿给我的,她就像一口清泉,不断地把快乐流淌给我,浸润着我疲惫的内心。

我女儿这次来到长沙之后,我找人把她安置在离马家冲很近的一所小学上学。这时她才七岁,在家乡县城那所小学已经读完二年级,到长沙来应该读三年级了。学校看她年龄太小,担心她的成绩跟不上,要她继续读二年级,她坚决不同意。这一点让我很欣慰,我为她的倔强和自信感到自豪。

但我却又不得不要向我的女儿忏悔。

在她决定要转学来长沙的时候,我就对她说了一个想法,要她学古筝。她听了很开心,好像我要送她去吃她最爱吃的蛋糕。她来后,我给她找了一个在长沙很有名望的古筝老师。凭女儿的性情,我以为她会对古筝情有独钟的,结果,她使我大失所望。

她居然特别讨厌古筝,就像讨厌她平时不爱吃的食物一样。

按照老师的要求,女儿应该每天练习一个小时的古筝。开始那几天,她基本上做到了,这说明在这个时候她对这道食物还有点胃口。可一个月以后,她就开始厌弃这道食物了。她不仅没有坚持每天练琴,甚至一个星期加起来也没练过两小时的琴。这就让我很愤怒了,这就让我忍无可忍了。

那时候,我受聘的那家杂志还没给我发工资,而房东又正在催我交房租。他催交房租的电话就像一瓶黑墨水倒进了水里一样,将我的每一天都染得一片乌黑,但我却没有任何理由怪他。可就在这个晚上,我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女儿又在一如既往地看电视。这时已经快九点钟了,该是她睡觉的时候了。我以为她已经做完了作业,已经练过琴了,可她什么也没做。如果她马上就去做好这两件事,我可能就强行忍住心里的火气了。可是,女儿在看到我的不悦之后,依然我行我素津津有味地看她的电视,这就让我生气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拖到了门口,并打开了门。这个时候她才知道我可能要做什么了,她用力抓住门框,可我还是把她推了出去,然后把她无助的哭声关在门外。因为我和我母亲说过,我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她不要插手,否则我的教育就会无效。但这次,我母亲被我的粗暴惹怒了,她很心痛地冲到门边,把门打开了,那针刺一样的哭声一下子就涌了进来,像一股寒冷刺骨的冰水一样淹没了我。

女儿回到房间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她的作业。然后,又练了半个小时的琴。在这个过程中,我坐在书桌边一直没有说话。女儿走过来,坐到我的腿上,嬉皮笑脸地和我说话,似乎一点也不记得她刚刚被我关在门外这件事了。一个七岁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还不懂得怨恨?是不是真的容易遗忘自己的伤痛?这个夜晚,在我的心里刻下了一道隐痛。女儿纯真的笑脸,就像一团火焰一样温暖着我却又烧灼着我。

有了这一次,我以为我从此再也不会伤害女儿了,可我还是再一次陷入了忏悔。

这个晚上,我要她练习古筝,她却一直磨磨蹭蹭的。我对她说:你现在老老实实把新学的曲子给我练十遍。听我这么说,女儿才很不情愿地坐在古筝前面,可她还是不愿意练琴。于是我加重语气对她说,三分钟以后你再不练琴,我就要你练五十遍。我没想到她居然用比我高八度的声音回答我说:五十遍就五十遍!然后她就练了起来。

女儿练琴的时候,我就坐在书桌边装模作样地读书。女儿练到二十遍的时候转过身来,伸出两个手指,向我晃了晃,告诉我她已经练了二十遍了。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减少她练琴的次数,但我没理她,于是她就继续练下去。练着练着,她哭起来了。如果仅仅是哭,我还不会让步,我想以这次惩罚改变她的惰性。可她的一声哭喊一下子就把我用柔软包裹的那种坚硬给打碎了。她说,妈妈,你快来救我吧,爸爸想整死我!

我完全相信这是我女儿从她内心里发出的呼救,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她这句呼喊撕碎了。我走到女儿身边,把她从练琴的凳子上抱下来。这时,我才看到我的粗俗和愚蠢在女儿的泪水和哭泣里不断地膨胀。我在极度的震惊中感知着我瘦弱的女儿几乎绝望的哭泣和身子的强烈颤抖。但我没说一句话,我只想让我的女儿像吐出她反胃的食物一样,用痛哭吐出她心里巨大的委屈。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想再要女儿学古筝了。

我不想再用女儿的痛苦来支撑我近乎愚昧的虚荣了。

在女儿平息下来的时候,我对她说了我的想法。我说你对古筝实在不感兴趣,爸爸就不要你学了,明天我就把古筝卖了。女儿听我这么说,并没有出现我意料之中的惊喜,而是满脸的惊讶,然后对我说了实话。她说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是怕痛。女儿的话让我感到很奇怪。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还没说清楚,就对我补充说,古筝指甲用胶布缠在手指上,手指太痛了。我这时才发现,女儿戴指甲的那几只手指尖都是紫黑色的。我说那你就别学了。她说我还是想学。我说你怕痛你还怎么学啊?她说我可以慢慢学,只要你别逼我。

事实上女儿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老师教她的那些曲子她都会弹。我要她练习只是为了她弹得更熟练更流畅。

因为心存忏悔,我不再强迫女儿练琴了。我任她去选择自己喜爱的食物,不再强行给她喂食。

可是,第二天,我傍晚回来的时候,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了古筝音调。虽然还很不熟练,但我却觉得那是我所听到的最让我感动的音乐,因为那是从我女儿心里流淌出来的泉水。

如果不是回到我的老家,我可能还在长沙乱飞乱撞。其实,这个时候我的收入已经比较可观了,但是,当老家的一个文化单位再三要我回来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对长沙的告别。我在这座城市飞得太累了,我不想让这座城市的诱惑再撕扯我的羽毛了。

我是一个人提前回来的,因为女儿那个学期还没结束,回来不好转学,于是让母亲和女儿继续住在这个房子里。听母亲说,我离开这些日子,女儿居然学会照顾奶奶了。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一个画面:每天下午,女儿和她的奶奶手牵手从学校回来,书包都是我母亲背着的。现在,书包已经背在了女儿身上,北风和雪花吹打着她们的雨伞,吹打着她们冰凉的脸,我的女儿用她并没有多少力量的小手紧紧地握着她奶奶粗糙的手。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画面,是我在长沙经常看到的。因为不需要固定坐班,我有时候回得很早。回来只要没见到母亲和女儿,我就会到学校去接她们。因此,往往会在路上看到母亲和女儿向我走来。女儿只要一看见我,就会放开牵着奶奶的小手,向我狂跑过来。我觉得那扑向我的是一股春风。

女儿在长沙最后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湖南正好遭遇一场巨大的冰雪。我去的时候道路还可以通行,可是第二天,所有的道路都无法通车了,我们困守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这是我和我母亲我女儿在长沙马家冲小区菜市场旁边这个房子里度过的最后几天时光。那几天,妻子一直焦急地盼望我们回家过年。一想到如果无法回家,妻子将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和女儿就更加不安了。被大雪堵在这个我住了六年的房子里,我既焦急又莫名的伤感。渴望回家和即将离开这套房子的不舍更让我感觉到这个地方的亲切。那棵梧桐树已经挂满了晶莹的冰花,寒冷而又温暖。下一个春季,我就不能看到那些花朵的绽放了,就看不到那些花朵里的鸟影了。但我知道它依然会站在从此不再属于我的窗前,守候我的气息和记忆。

等到我单位的车来接我们的时候,已经是春节的前一天了。大雪虽然早就停止,但马家冲的每个空间里都是厚厚的白雪。我们是吃过晚饭离开的,路灯下的马家冲泛着白雪映照的清幽光芒。上车之后,女儿问我,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住了吗?我不知道女儿说这话是表达一种庆幸还是一种和我一样的失落。我没有正面回答她,我只说,以后放假了,我还可以带你到长沙来玩。女儿说,那太好了,我刚刚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结交成最好的朋友呢,以后来了我就去找他们。这时我突然想到,从读幼儿园到读小学,女儿跟着我在马家冲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将近四年了。我相信,女儿和我一样,在那房子里应该还残留着许多她还没来得及带走也不可能带走的东西。

凌鹰,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永州市作协副主席。先后在《芙蓉》《作品》《山东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散文》《美文》《天涯》《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等刊发表散文400余篇。有散文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选载。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多部。长篇散文《我的十八洞村》获得湖南省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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