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珀的T恤
和怀斯先生不一样,霍珀先生的画,弥漫着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气氛,成为……
在美国,擅长画风情的画家,一位是霍珀,一位是怀斯,一个画都市,一个画乡村,构建成了同一个时代的美国城乡两端。
和怀斯先生不一样,霍珀先生的画,弥漫着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气氛,成为那个时代一种形象化的注脚。怀斯的画,远避城市,偏于乡间,更注重个人的情感与回忆。
怀斯晚年自述中,提到有人建议他也能够和霍珀一样,画中带有时代风情。怀斯对霍珀很尊重,也曾经学习过霍珀的画,他却说: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和爱德华·霍珀一样,做个描绘美国情景的画家。但是,我感兴趣的只是希望创造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
怀斯先生的坚持是对的,他做不到像霍珀那样。他们拥有各自不同的世界,所谓龙有龙道,蛇有蛇迹。
相比怀斯,我更喜欢霍珀(1882年—1967年)。霍珀爱画都市里静态的风景,在有限而特定的空间里,囊括了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瞬间定格。他有意避开喧嚣与跃动,避开热闹的大场面、大事件。
霍珀先生关注人和城市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疏离又紧密,隔膜又贴近,痛楚又无言,孤独又期冀,忧伤又苍凉。他爱画餐馆、酒吧、旅店、戏院、建筑、街道与汽车旅馆,等等,甚至,空荡荡的楼梯与阳光照进来、空无一人的门口……这一切景物仿佛昏昏沉睡着,整个世界在“停摆”,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霍珀绘画的人物,在作品中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和他画的景物都是处于静态的一样,像舞台上人物最后亮相时的造型,定格在某一瞬间。那些人物之间,便有了布莱希特戏剧的“间离效果”。他们各怀心思,将一种寂寥而落寞的情绪弥漫开来,和人物周围的景物浑然一体,造成一种气氛,无声片一样,让人猜想。即使一时想不出来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但那种情绪已经感染到了每一位受众,因为那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你我。
霍珀先生的写实功夫非常了得,将景物和人物都描绘得精致而真切。他曾经到过欧洲留学,当时,流派纷呈,“抽象派”“现代派”等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影响,他不像有些画家唯新是举,被眼花缭乱的画风所冲击而迷失了方寸。他始终以一种保守的姿态,坚持写实的风格,以不变应万变,面对动荡不安的现实世界。
比如那幅《周日的早晨》,空荡荡的街道和空荡荡的店铺,门前坐着孤零零的一个人,或者是店铺里的店员。还需要再让他说些什么台词吗?
再如,画作《加油站》。依然是空无一人的道路,远方有蓊郁的树林,浓雾一样笼罩的夜色,对比着灯光明亮的加油站那几个醒目的红色油箱。油箱旁,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还需要再让他说些什么台词吗?
还有《自助餐厅》,大环境仍旧空无一人,只坐着一个女子,面前有一杯咖啡,她的一只手握住杯把,另一只手的手套却没有脱掉。一种寂寞无着的心态泄露无余。还需要再让她也说一句什么台词吗?
无疑,这样的情绪表达,不属于霍珀个人,而属于一个时代。特别想起疫情暴发之后,一街行人稀少、静悄悄的景象,看霍珀这些画作别具一番滋味。
观赏霍珀画作,想起了汤姆·威兹沙哑苍凉的歌,想起卡佛寂寥简约的小说,尤其会想起菲利普·罗斯的长篇小说《美国牧歌》,不同的艺术形式同样描摹了美国经济大萧条时代,两代人所谓的“美国梦”一并失落,失落之后带来了深刻的精神迷茫。只是,他们都能够唱出来、写出来与说出来,而霍珀先生无法倾诉,只能借助他的画笔,为那个时代存照。这便是霍珀不同寻常之处。
霍珀先生最好的作品,要属那幅《夜鹰》,是1942年的作品。14年前,我有幸在芝加哥美术馆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也是第一次听说霍珀这个名字。从此,我喜欢上了这位画家,曾经借阅过他的很多本画册,临摹过他的画和素描。在芝加哥美术馆,还买过一件印着《夜鹰》的T恤。这件T恤堪称芝加哥美术馆的招牌,买的人很多,大家称之为“霍珀的T恤”。
《夜鹰》中出现的二男一女食客和一位餐厅的侍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空荡荡的餐厅外,街道空无一人,无边的夜色,从街道的深处和拐弯处,如水一样蔓延,压迫着餐厅和餐厅里的人们。人,在这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渺小,寂寥。彼此距离虽近,相隔却远,有些紧张,像在演出一场“默剧”。这正是美国大萧条时代形象的写照。今年疫情在全世界暴发,上千万人被病毒感染,全球经济惨淡的时刻,霍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画作近在眼前,仿佛某些精神又复活了。
今年夏天,还穿着印有《夜鹰》的那件T恤。以往,每年夏天也会穿;今年感觉却不大一样。穿上那件有些褪色与缩水的T恤,居然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