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飞过锦州
远远的,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下,这小白鹳随着鸟群飞过来了。
鸟儿飞动的翅膀下,是辽阔的大海,那大海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按说,鸟儿可以依稀看到自己在水中……
一
远远的,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下,这小白鹳随着鸟群飞过来了。
鸟儿飞动的翅膀下,是辽阔的大海,那大海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按说,鸟儿可以依稀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它们很少低头,总是专注地平视着前方,朝着早已明确的目标。在一阵阵热气流的助力下,它们的飞翔不需要太多气力,只是轻轻地扇动着翅膀,显出有条不紊、优雅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精心排练过的舞蹈。
它们从更远些的北方飞来,虽是小小的队伍,小白鹳与它的父母兄妹,一共5只,前后排成3行,但它们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引来惊讶的目光。
这些珍稀的东方白鹳,全世界仅有几千只。
现在,它们的前方出现了弯曲的地平线,接着,在那暗绿色的山地与海水之间,大块大块黄色的田野,飘带似的街道和高楼……都从这鸟儿身下一掠而过,它们朝着离这一切不远的湿地飞去。那里是一片开阔而又湿润的滩涂,间插着草地和丘陵,有一条流动的大河与小河相汇,贯通涌向渤海。正如我们不知道这鸟儿与它父母兄妹的名字,鸟儿们也不知道这临近海水、河流穿行、树木环绕的城市叫锦州。
东方白鹳飞到了东北锦州。
这是一座爱鸟的城市。
古时便有锦州鸟。那是在白垩纪时期,海洋生生将大陆掰开,地球变得温暖、干旱,最大的恐龙统治着陆地,翼龙在天空中滑翔,巨大的海生爬行动物则占领着浅海,而最早的蛇类、蛾、蜜蜂以及许多新的小型哺乳动物也开始出现,后人称作“锦州鸟”的鸟儿便是它们的同伴。
这鸟儿存留于化石间的模样让人过目难忘,长长的由宽到窄、如一把尖刀的鸟喙,几乎跟身体的长度差不多,它飞行于凶猛巨大的恐龙世界里,一定是十分勇敢锐利的。在白垩纪,锦州鸟儿就在那新生的大陆与海水之间飞来飞去。
那海后来叫渤海。
在中生代与新生代的分界之时,有一颗巨大的陨石狠狠撞向了地球,一瞬间,受创的地球整个变成了火球,考古学家将此称为白垩纪-第三纪灭绝事件,导致包含恐龙在内的大部分物种灭亡。
锦州鸟也就从那一刻留在了化石里,它与那些熔化的岩石一起被深埋在地下,沉默了1亿2500万年。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有人将它从锦州义县黑蹄子沟附近的张吉营村的地里挖了出来。锦州鸟重见天日。而后,在锦州邻近的北票县四合屯,又有人挖掘发现了更为古老的鸟儿化石,此鸟被命名为圣贤孔子鸟。2006年,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届国际古生物学大会上,报道了论证结果,圣贤孔子鸟是现今发现的具有角质喙的最古老的鸟,在鸟类进化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是热河生物群第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轰动的中生代鸟类化石。科学家据此在鸟纲下建立了一个新目——孔子鸟目。
不得不说,东北锦州一带,的确自古以来便是鸟之故乡。
二
鸟儿有着惊人的记忆。在临近那片湿地,并能看见一棵棵高大云冠的树木时,那小白鹳兴奋地几次要冲往前去,差点就要打乱它们长时间保持的队形。
飞在最前面的是小白鹳的父亲,然后是它的母亲和哥哥,小白鹳和妹妹飞在最后,但此刻,小白鹳的兴奋感染了妹妹,娇小的妹妹也跟着它急急地扑向前。那熟悉而又亲切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草木芳香和海水的腥味儿吸引着它们。小白鹳和它的兄妹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
这时,飞在前方的父亲短促地嗒嗒了两声,立刻让小白鹳感觉到了父亲的威严和不满,它和妹妹放慢了速度。
其实,这只领头的东方白鹳心里也是欢跃的,经过几天几夜不停息的飞行,盼望的家就在眼前。但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一番逡巡,那棵辽东栎上的家园以及四周是否太平。
东方白鹳是古老的鸟儿,也是机警的鸟儿。有诗为证:“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从两千多年前《诗经·东山》描述的画面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那只离盼征人归来的妇人不远的鹳。
那鹳属于鹤类,但又不是鹤,虽然跟鹤一样也身着白色羽衣,缀着黑色的尾翼,黑色的大长嘴,但一双长脚是鲜红的。它站立于树梢或滩涂之上时,会显得格外醒目和骄傲,长而粗壮的嘴尖端逐渐变细,略微向上翘着,显得坚硬执拗;它那宽大的翅膀展开时,黑色的覆羽会闪烁绿色或紫色的光泽,而前颈下有一圈披针形的长羽,在求偶时会竖直起来,就像贵族脖子上那一圈叫做“拉夫”的褶皱花边。
东方白鹳是中华大地上珍贵的鸟儿,它象征着祥瑞和卓尔不凡。每年冬季,它会在气候温和的长江中游一带的湖泊过冬,春暖花开时,则千里迢迢地来到东北一带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这时,小白鹳跟随父亲,在锦州湿地的上空再次盘旋了两圈,大小凌河口的滩涂上正是一片热闹景象。一群群蛎鹬、反嘴鹬、红脚鹬、鹤鹬、黑腹滨鹬在姿态万千地嬉戏,苍鹭、池鹭、夜鹭也相继出现,苇塘里,数千只翘鼻麻鸭漂浮在水面上,鹊鸭和绿头鸭混杂其间,怡然自得地觅食。
邻近的海滩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水鸥,也刚从北方归来,不停地飞起又落下,抑不住初来乍到的新鲜感。更远一些的空中,银鸥、海鸥、黑尾鸥结队翱翔,形成一排排翻腾的鸟浪。在海滩上密集的鸥群里,还有最珍贵的黑嘴鸥和遗鸥,全世界90%以上的黑嘴鸥都会在锦州和邻近的盘锦境内繁殖。
东方白鹳在空中完成了对地面的巡视之后,掉头飞向僻静的湿地深处,降落在了那棵高大的辽东栎树上。
它们的家完好无损,除了边缘有些干枯的树枝断裂。
两年前,东方白鹳与它的妻子选择了这棵枝叶茂盛的辽东栎,在树顶筑起了爱巢。之后每逢春天和秋季,它们都会南来北往经过此地,在这个爱巢里住上一段日子。辛勤的东方白鹳每次来,都会对自己的家用心维修扩建,添枝加固,现在,这爱巢的长宽高都已超过两米,密密匝匝的树枝穿插得滴水不漏,巢里垫有厚厚的羽绒、树叶,规模和硬件大大超过了一般的鸟窝,完全可称之为一座了不起的建筑。
三
锦州,锦绣之州。
它依山傍海,地域辽阔,境内不乏江南水乡之灵秀,又有北方山河之壮美,大凌河、小凌河入海口大片的冲积平原和滨海湿地,与盘锦的辽河口湿地、营口的大辽河口湿地连接在一起,苍茫绵延几百里,构成了令人惊叹的全世界第三和亚洲第一大的原始野生湿地。鸟儿们在长途迁徙中,将此选择为中转站和栖息地。
候鸟们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的长途往返迁徙,是自然界最为令人震撼的奇迹之一。
全世界已知鸟类有9000多种,其中4000多种是候鸟,它们最主要的迁徙路线有9条,其中最繁忙的是东亚及澳大利亚候鸟迁徙之路,北达俄罗斯远东地区、堪察加半岛以及阿拉斯加,南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每年数百种、超过5000万只候鸟在这条通道里迁飞,而这条道由宽到窄,形成的唯一瓶颈,即在我国的渤海湾区域锦州一带。同时,最新发现的环太平洋候鸟迁徙通道也经过此地,渤海湾是这两条迁徙通道的交会处。
每年从我国过境的候鸟种类和数量约占全球迁徙候鸟的四分之一。而锦州这个地方,不仅有两条候鸟迁徙的路线经过,还有很多飞行能力较弱、不能直接穿越海洋迁徙的鸟类,尤其是雀形目的候鸟,在迁徙中必须经过锦州。
数千万只鸟儿在锦州迁徙经停、越冬或者繁殖。
这片地处渤海湾辽西走廊北口的大地,既有千年湿地、一望无际的优质泥沙质滩涂,也有树木参差的丘陵、草原,可以种植玉米花生的旱地以及飘香的稻田,多样化的地形和植物,为越冬候鸟提供了种类丰富的食物。那喷涌的地热,流速迅捷的河流,生成了部分不封冻的水面,各种鸟儿的繁殖在此快乐而又秘密地进行。
东方白鹳的族群之前并不兴旺。它们的越冬地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的鄱阳湖、洞庭湖、洪湖等湿地湖泊。可叹的是,据称长江流域20世纪50年代初共有大小湖泊四千多个,但因围垦、泥沙淤积而有一千多个逐渐消亡。锦州的生态从前也曾严重受损,河口区域用海规模多年间不断扩大,海洋工程增多,原有河口滩涂被割裂,天然潮沟连通性受损,河口滨海湿地生态环境日益退化。鸟类曾经的越冬地和中转栖息地明显萎缩,食物难觅,导致鸟群数目显著下降甚至濒临灭绝。稀有的东方白鹳成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在生存危机之中困顿着,一度不再飞到锦州。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被唤醒生态意识的锦州人近年来痛定思痛,为使大地回到曾经风光旖旎的模样,曾经打响解放战争辽沈战役第一枪的锦州,在新时代又打响了渤海综合治理攻坚战,他们治理三河三山,拆除非透水构筑物、海堤生态化改造、潮沟疏通、湿地大面积种植芦苇和翅碱蓬……河流渐渐唤回了清澈的流水,山上又有了鸟儿的啼鸣,花儿的芬芳。他们的梦想是,有一天,有着2200多年历史的北方文化名城锦州能够“水清、岸绿、滩净、湾美、物丰”,不仅能使人宜居、宜业、宜游,也能让万物生灵尽享太平。
东方白鹳终于又飞回了锦州。
四
东方白鹳一家在锦州住了40多天,每天上午都会来修补鸟巢,又在附近的柳树和杨树上新建了3个精致的小巢。小白鹳与它的兄妹就要开始学会独立,自成一家了。
这里已经不止它们一家,还有一些从未谋面的东方白鹳也远道而来。
小白鹳隐隐察觉到,与它一样高兴的不只是鸟儿,还有那些行走于大地上的人。那些希望看到鸟儿、但又懂得不能打扰它们的人,远远地、小心翼翼地站着,连说话都放低了声音,他们手上举起的闪光的家伙,不是猎枪,而只是咔嚓一声,就放下了。人们还为东方白鹳搭起了好些个高大的招引巢,看上去结实无比。机敏的鸟儿感觉出锦州人的善意。
随着寒意渐增,小白鹳从父母“嗒嗒”的交谈中得知,它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家,飞向南方了。它们从北方归来时,曾飞过古老的医巫闾山和辽西走廊。现在它们要一路向南,飞过黄河,飞向长江。
想那2300多年前,长江岸边的诗人屈原曾在诗歌《远游》里写道:“朝发物于太仪兮,夕始临呼于微闾。”微闾指的就是鸟儿飞过的医巫闾山。远在楚国的屈原,对这遥远的北镇名山的向往,难道是受飞翔于这两地之间的鸟儿所诱吗?
秋日的无垠蓝天之上,一只鸟,五只鸟……无数只鸟飞过。早些天在田埂上踱步觅食的一群群灰鹤,一声长鸣之后,也拔地而起;无计其数的鸥鸟,从海滩上扑扇着飞向蓝天。它们与东方白鹳在空中点头示意,向着各自的路线飞去。
这时锦州的天空,恰是一首秋季大自然的交响曲。
飞在空中的小白鹳终究有些难舍,它们在锦州上空久久地盘旋,然后慢慢飞过了人们头顶,飞向了远方。
殷殷地等待来年春暖花开,那时,这鸟儿就又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