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6期|玄武:村庄凶猛(节选)
没有狗吠的夜晚静得瘆人,虫子的低鸣像正午日光一样响亮;蚊子嗡嗡飞舞着,在耳边犹如白昼时麻雀令人厌恶的喳喳声一样夸张。人们在幻听里听到狗悲惨的吠叫,但是没有。那只是下午时狗在他们记忆里留下的最后的声音。黑暗原本是生动的,波动的,丰富的,我们的眼睛能够辨别各种层次的黑暗:黑暗的门,黑暗的空气,以及黑暗里或蹲或站或趴在地上的狗。狗叫声将那些黑暗荡开去、将那些黑暗飞溅起来,在有月亮的夜晚,犬吠声宛如月光一样明亮,一声声犬吠冲开那月光,从黑暗里流淌过来,我们仿佛可以看见月下的街巷中犬吠流过的印迹。
但现在没有狗吠的村子静得瘆人,那些黑暗刻板、纹丝不动、毫无生气,像一种怪异的固体,将村子牢牢嵌进去。这一夜时间分外漫长,人们疑惑着,老天爷是不是出了问题,时间怎么不会动了。
人们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适应一个没有一条狗、没有一声狗叫的村庄;多少年了,每个村子都没有狗几乎是从来不可能的事;即便在疯狂的战争年代,一个村子的人被屠杀殆尽的时候,也可能有狗侥幸逃生。
日光一天天倾斜,日光下我的影子飞快地长大;天渐渐高起来,蓝得让人心醉神迷,让人忍不住想哭。高高的风吹过颤抖的日光,吹过我们身上的日光,让人惬意地忍不住想哭。傍晚路边草上的露珠打在腿上,已是冰凉。有月亮的夜晚不经意看见,地上开了暗白的霜花。
身上的衣服厚起来,人笨重起来,时间过得更慢起来。我笨拙地适应着那些白天和黑夜,适应着没有狗叫的白昼渐渐寂灭,适应着那些没有狗的夜间的黑暗。电还没有出现,除了灶火,煤油灯是夜间唯一的光源。黑暗侵入房间的每个角落,潜伏在我背后,随时准备伸出无形的爪子,蒙住我眼睛,掐住我脖子。我尖叫一声,煤油灯忽闪着灭了,我某一次出气对准了它。黑暗完全浸透了我,我焦急地听着我妈在黑暗里的摸索,她找见火柴,或是拿根柴灶火里引燃。煤油灯再次点亮,我知道我身体的里面仍是黑的,黑暗在我里面不肯出来。我继续胆战心惊地在灯下写作业,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她时不时用针挑一下灯捻,将灯往我这边挪一点。煤油烟东一缕西一缕地飘,我每次抬头,都望见我妈脸更黑了一点。我将要带着黑暗,一直来到第二天,在课堂上望着老师的黑鼻孔;老师站在课堂上,望着下面一堆黑鼻孔。我胆战心惊地写作业,煤油灯换了带玻璃罩的洋灯,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将灯往我这边推。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如此怀念那黑暗。怀念那房屋的黑与树的黑之间微妙的差别,树干与树枝之间黑得妙不可言的区别。风微微吹拂,黏稠的黑暗缓缓流动,我仿佛能感觉到流在身上的,哪些是树的黑,哪些是墙的黑,哪些是榆树的黑或槐树的黑,哪些是刺槐和国槐的黑,又有哪些,是仍在正从天上落下来的黑。闷热夏夜里有云的夜晚,天黑得仿佛紧紧蒙在脸上,有星光的夏夜,那些星辰就在眼皮上面闪烁,渐渐压在涩下去的眼皮上面。秋夜的黑暗是那般高大,冬天的黑暗又干又硬,小小的星辰远而清晰。有月亮的夜晚,黑暗各有不同,那些月光照着的事物,影子的黑也各有不同。月光透着薄薄的纸窗,一直照入人们的梦中。
一个奇怪的人就快闯入了,他要左右我的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来找我玩,为什么我总在家里等待他的吆喝。他是村里的半大小子,叫和尚,像个二流子一样每天混,身影淹没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里。我清晰地捕捉到他在门外风中的轻唤,假装上茅房溜了出去。这是满天星光的冬夜,又干又硬的黑暗迎面而来。你看这是啥?他喊着,我猛地蹲了下去捂住眼睛又捂住脑袋,一道强烈的光击打在我身上。他哈哈笑着,傻瓜蛋这是手电筒。他拉着我往前跑,我被他手里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手扶住那东西时发现是一根长竹竿。
手电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除闪电之外、烟火之外的强光。和尚在临街的屋檐下站住说,你拿住手电筒。我小心翼翼地摸那冰冷的铁外壳,他动了一下哪里手电亮了我赶紧松手,他把手电筒塞我手里。拿住!他说。我乖乖地拿住。他将手电筒对准屋檐下,说,你照住那个麻雀窝,我用竹竿捅窝,麻雀飞出来就往手电筒上扑,那时候赶紧伸手抓。
我紧紧抓住手电筒;麻雀扑棱棱飞了我一身。我打着手电筒一奔一跳往前冲,看黑暗在面前欢快地窜。和尚一会儿就没收了手电熄灭它,一会儿又递到我手里给我玩。我是多么听他的话,打着手电筒晃巷子里走过来的年轻姑娘的眼睛。我们在野地里低洼处,打着手电找柴火,我用手电使劲照柴火堆,希望柴火着起来,我听着和尚嘿嘿地笑,他哧的一声划亮火柴,我看见他拢着火柴的手上面嘿嘿笑着的脸。我们吃着烤麻雀,焦煳的香味满天都是;我手里紧紧抓着熄灭的手电筒。我不知道第二天晚上,这只手电筒就要遭殃。和尚把手电筒放在家里炕上,打着没关出去玩,他妈串门子回来,一看见就惊慌失措,着火啦着火啦!她一把抓起手电筒,扔进了水缸。和尚很快又有了第二只手电筒,我家很快有了手电筒,但是很快有一天,用手电筒捉麻雀的办法不再灵光。
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树干上被挂了好多乱糟糟的线,线渐渐伸向四面八方,伸向每家每户。天空从来没这么乱过,东拉西扯的黑压压的线将天分割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块,有如一个又一个的小笼子。我们欢快地在笼子里飞跑,看那些线又被拉进了谁家,看那些线拽住我们的院子,我们的屋子。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吵过,以往骂街的婆娘的骂声抑扬顿挫,像天空憋闷久了就落下雨一般自然,以往天空中会有炸雷,它吓得我魂飞天外,现在天空中响起了大喇叭: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咱村拉上电线通电啦!家家户户要管好家里小孩子,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小孩子们注意啦,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
灯光透过纸窗照进院子,院子里亮堂堂。村子那些积蓄百年千年的丰厚的黑暗在墙角抽搐着,它变得那么惨淡,像随时准备咽最后一口气。树下、屋檐下的鸟儿满天扑腾着飞,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亮光不敢回窝,被赶进鸡窝的鸡群啄开鸡窝的小门,咕咕叫着走在院子里;老鼠们钻进窝里的最深处,它们挤压着、颤抖着、叽叽地绝望地叫着,它们以为光会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进、淹没它们的巢穴。它们需要漫长时间,来适应这些不虞而至的、百年千年没有过的夜间强光。一切的物从此丧失那亘古的丰富的黏稠的润湿的灵动的波动的,黑暗。
……
作者简介
玄武,作家,诗人,居山西。著作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