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鹭
最初听到这孤零零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呢?当然,是在夜里。是在哪个夜里呢?已无从追溯了。似乎是,从小就会听到这声音。就那么一声,忽然出现,在夜空里,然后又一声,再一声……一声比一声更近了,又更远了。最终,只剩下满天繁星,或者满天乌云。无论是怎样的天,都会在叫声消逝后,显得更为阔远。这声音,和平日习惯了的麻雀或燕子的嘲哳是那么不同。它是孤独的,执拗的,冰冷的,又是独立的、执着的、温柔的。不取悦谁,也不拒绝谁,只是循着自己的路径,近了,又远了。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胡乱比附,声音就是声音,声音也只是声音。只是那听声音的我,活在了不同的时间和情境里。
最初是在大院子里。看电视的夜里,我常常跑到院墙边撒尿——长大后,有些不好意思,才跑到大门外——尿液激起一团热气。周围的房屋和树木魅影重重,风吹过竹林,呜呜响着。还没尿净,便忙忙地拉上裤子,穿过夜色的迷障,往院子里疾走。四面的房屋亮着灯,昏昏的灯火,很是安慰人心。忽然地,上台阶时,天边一声响——
“嘎……嘎……嘎……”
一声比一声近了,又一声比一声远了。
我站着,静静地听。黑暗的浓稠,被稀释了许多;黑暗里的鬼魅,纷纷退隐。繁星满天,星光如水。然而,看不见鸟。是一只怎样的鸟呢?一边飞一边叫,茕茕远行形影相吊。它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它的同伴们呢?是和它飞散了,还是它从来就没有过同伴?这些问题,电光火石一般,在头脑里闪过。
从堂屋里隐约传出的电视节目声音,让我更深切地意识到,这是在人间。而这“意识”,又让我兼具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人间的眼光。这只夜鸟俯瞰此刻的人间,是什么样的?黑暗的山河大地上,点点灯光,亦如繁星吧。转而又想,俯瞰亦如仰视,看灯如看星,星灯不分明。灯光是地上的繁星,繁星是天上的灯光。
后来到乡里的保场中学,再到县里的施甸中学,偶尔地,我还会听到这野鸟的声音。 “嘎……”每每听到,我总是激动不已,站在操场边,站在楼梯口,坐在教室里,屏息凝气,静静地听。鸟声彻底消失后,世界倍加空旷和寂寥。我莫名地想,这只夜鸟,还是大院子上空飞过的那只吧?明知不可能是,却又有几分相信。
再后来,到复旦读书。大一时候,住在本部六号楼。楼前有许多高挺笔直的水杉,水杉叶子落在车棚顶,积了厚厚一层。水杉林间最多的鸟是斑鸠,咕咕,咕咕,叫声是我熟悉的。我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多斑鸠,为此,上海对我来说少了一份陌生感。再后来,搬到南区,又搬到北区,斑鸠的咕咕声始终不绝于耳。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一声,“嘎……”熟悉又陌生,多少记忆瞬间复活。哪里能够想到呢,上海竟然会有野鸭!是的,彼时我已经认定了,这从未见过真身的夜鸟是野鸭。
也到网上查过野鸭的叫声是否如此。电脑里一大群野鸭飞起,叫声嘲哳,和麻雀、燕子等等似乎并无二致。我想,或许是因为一群和一只不一样?单独一只的叫声,总归不同的。我仍然认定了那偶尔飞过的夜鸟是野鸭。当那“嘎……嘎……”声忽然出现,我便自行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只野鸭的样子。想象她披一身夜色,在上海的夜空中缓缓飞过,它看到了满地的灯光,只是看不到满天的繁星。
刚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年三十那晚,全家人睡了。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那时家里的房子还是木楼,我在楼上房间里打电话,全家人都听得见。我犹豫了一下,握着手机走下了楼。只穿了一件衬衫,握着手机在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打来电话的朋友,已经很久没联系。那晚不知为何,竟和我说起她这几年的生活,恋爱,分手,家庭变故等等。她越讲越有兴致,深入生活的隐秘皱褶。而我冻得簌簌发抖,只偶尔嗯一声算作回应。真后悔没穿一件外衣再下楼啊,再要上楼去拿,又怕吵到家人。我在大院子里走来走去,跺跺脚,抱抱手,浑身抖一抖。大院子里已没有一盏灯亮着。四围黑黢黢的,更显得夜空澄澈而明亮。满天的星啊,一颗星的光和另一颗星的光默然交汇,隐约映出地上枯萎的牛筋草,草叶上凝了一层灰白的薄霜。宇宙是这般浩瀚,人是这般孤独。渐渐地,我窥见了朋友这几年生活的大致轮廓,窥见了一个同类在这星球另一位置上的轨迹。
“嘎……嘎……嘎……”野鸭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声比一声近了,又一声比一声远了。
我定住脚,一只耳朵听着千里之外的故事,一只耳朵听着天上的声音。电话那端,说话声停了下来,仿佛也在谛听这野鸭的叫声——当然,她是听不到的,听到的只是一段静默的声音吧。但那一刻的静默,让两个生活里并无多少交集的人得以无限地靠近。只是,为什么我会莫名地冒出个念头:朋友和我打完这通电话后,还会和我联系么?
后来,果然如我所料,我和这位朋友几乎不再联系。
如今,工作十年,我已经在上海安定下来。从书房窗口望出去,泗泾塘日日漫流。泗泾塘是黄浦江的支流,河面宽展,水流浩大,常有运输建材的铁驳船突突突驶过。时常看到白羽的水鸟在河面飞来飞去;夜里,还听到过几次野鸭的鸣叫,“嘎……嘎……”这声音每次出现,我总会走到窗边,静静地听,心里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欢喜。好几次想要用手机录下来,刚打开手机录音机,那声音已然消失。
是大院子上空飞过的那一只么?当然不是,但我总觉得它是。
前几天晚饭后,和家人出门散步,走到泗泾塘边。我们走到桥上,看到灯光下坐了好几位夜钓的人。走到桥下,走到他们身边,彼此说了几句闲话,继续往前走。脚下是一段临时修筑的土坝,两三只涉禽立在河边的木桩上。喙长,身长,腿也长,这鸟是我小时候在谷子田里见过的“老黄皮啊” (“皮啊”快读)吗?听到我们走近,它们扭过头来,小眼睛警惕地瞅着;看我们再走近,它们猛地跃起,低低地从水面掠过,钻进了河边的柳林深处。就在这飞掠的过程中,那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嘎……嘎……”只两声。夜静止,水漫流。这鸟,分明不是野鸭!
回家后,我立马上网查找,几番搜寻比对,终于知道,这是夜鹭啊。仿佛有一个新的世界忽然显现。三十多年来,我竟然一直活在这么一个错误里。网上还有一条几天前的新闻,说夜鹭是近十年来才重新出现在上海的,最先被观察到,是在苏州河边。此前,它们已经在上海消失近百年。想起来了!老家的亲戚朋友来上海,我常陪着到外滩去,在外滩边也见过它们的。尤其在外白渡桥附近,它们时常三五只聚在水中的浮标或岸沿,长身玉立,悠闲淡然,全然不受人潮的干扰。人似乎不在它们眼里,在它们眼里的是天光云影。
“嘎……嘎……嘎……”此刻,深夜无眠,心念甫动,夜鹭的声音再次浮现。
一声比一声近了,又一声比一声远了……
故园西望路漫漫。在记忆的星空,夜鹭飞着,飞了几千几万里。
自2017年春天的《高黎贡》至此,甫跃辉在本专栏的作品已被结集为《云边路》,即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