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果实

时令已进入小雪，北方的雪如期而至。长江之滨，虽然不见雪的踪影，但是沿着河边晨跑的时候，感觉风有些硬了，嘘出的气凝结如雾。

河边树木很多，蔚然成林，四时嬗递，晨昏推移，色彩随着变化，像流动的画廊，像得体的时装。这些树木我都认识，能叫出名字，晓得它们的性格，像亲密无间的朋友。海桐、榉树、栾树、银杏、柳树、楝树、枫杨、紫荆、合欢树、小叶榆、木兰树、无患子树等已然黄叶飘零，枝柯疏朗，树杈上坐着燕子窝、喜鹊窝，树杈下挂着马蜂窝。删繁就简落叶树，别有景致在秋冬。

槐树、枇杷树、桂花树、女贞树、香樟树、乌桕树、红叶李、红花杞木等依然叶茂而绿，只是有些黯淡，不复春夏间的鲜嫩饱满。香樟树、乌桕树、红花杞木的绿叶间，夹杂着零星的红叶，相互映衬。特别是乌桕树，其叶色彩缤纷，赤橙黄绿，青蓝灰紫，像颜色的风情展览会，你能想到的颜色它有，你没有想到的颜色也有，而且搭配如此自然，胜过世间的画家。

我要特别说说树木的果实。别看它们体量小，有的甚至只有米粒大小，但它们记录日月星辰、风花雪月以及雷鸣闪电。这是时间的沉淀，是无限世界的坍缩。树木的果实非秋冬才有，如枫杨、木兰、石楠、琼花、女贞、栾树、合欢、桂花树、乌柏树、无患子树等等，大多数夏天已经结果，但到此时才算完全成熟，也就是说，到这个时候才可以点种，延续生命。我感叹大自然的神奇。

你看啊，合欢树的果实像扁长的豌豆？，海桐的果实像彤红的石榴籽，楝树、银杏的果实滴里瓜圆，像少时玩的玻璃弹球，把我带到已回不去的童年时光。木兰树小骨葖果紧包果轴，呈圆柱形或卵圆形，像蠕动的硕大青虫。乌桕树的青果呈三角形或四角形，老的果核像煮熟的鱼眼。枫树的果实极小，落到草丛中就找不到了，但它铁铲似的“钱形”果壳炸开，像小小的白色蝴蝶。海桐的籽圆形，都炸开了，或黑或白或红。琼花花开一蓬，果实一蓬，酷似莲蓬，由青变红。栾树用三片花瓣，包着三籽黑黑的种子，如母亲怀抱孩子以抵抗初冬的风寒。

最奇特的是香樟树和无患子树的果实。香樟树因树皮条纹明显，如同书籍中的行行文字而得名。绿叶间的果实，像小麻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无患子树果实油黄透明，果核黑红，摇动有声，如鸣环佩。摇一枚果实像清露，摇两枚果实像钟磬，摇一把果实像沙锤，两只手都摇则像乐队。这是它们积聚一年的果实，也是它们书写的年度小结。积聚多了，就是阅历。人生也是如此。

但我感觉，无患子树果实更像木铎。远古时期，采诗官手摇木铎搜集民歌而成《诗经》，五代时期张洎搜集整理诗人张籍诗歌而成《木铎集》。我用两手摇着无患子树果实，耳畔仿佛响起远年的歌声。张籍之后，有位诗人叫戴叔伦，其《小雪》曰：“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其所谓“寒”，兼有气温和心境之意，生活在今天的人，因生活于美好时代，怕不能完全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