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花生米
母亲摸黑坐在炕头,凭感觉取出断了齿的桃木梳和细齿篦。每天晨起,她都会理……
寂静的院里有轻微躁动,紧接着,高亢的打鸣声响彻夜空。谁养的随谁,大公鸡就随母亲,比太阳起得还早。
母亲摸黑坐在炕头,凭感觉取出断了齿的桃木梳和细齿篦。每天晨起,她都会理顺头发,抹上桂花油,打出一个紧实的髻来,母亲管那叫“纂儿”。她常说,看一个女人勤不勤,过得好不好,就看她的“纂儿”乱不乱。
之后,她跳下土炕,借着慢慢变亮的晨晖,轻手轻脚地拢火煮粥,让晚些起床的家人吃上口热乎的。
母亲从没说过苦,但我知道她有多苦。她生于1900年,十几岁就嫁了人,生养了七个孩子。我家住密云西部十里堡,近山近水,却不是富庶之地。近邻潮白河常闹洪水,沙滤石沉,留下贫瘠的沙土地,一场大雨、一阵狂风,种下的东西可能就没了。但再穷再苦,母亲也想方设法把我们养活了。
母亲爱说:“喜鹊叫,好事到。”这一天,她刚忙完院里的活,就听见头顶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1958年9月,村里派出十几个最壮的小伙去修密云水库,母亲亲自把我送到村口。我们这些人可是村里的宝,干活要用在刀刃上的,这一次却集体出征,足见村里对修水库的重视。我也是后来才了解,为修密云水库,华北地区有20多万人参加,前前后后建了两年。水库修好,不光是我的家乡不再闹水灾,更是解决了北京人的吃水困难。
我在密云支队五团,任务是修建潮河和白河隧洞。小时候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当成个神话,那时我才知,只要人多心齐,一双双肉臂真可以移山。
当风钻工在山体打出洞眼,炮工填埋炸药爆破后,出碴工就用俗称“固勒马”的轨道小车清理碴石,同时支撑工用碗口粗的松木撑住洞身,搭上两层木板,以免掉落碎石发生危险。等到洞打通,支撑工还要将全部支撑拆除,建筑工种进驻,完成最终建设。我就是一个支撑工。
我们组成三支队伍轮班,24小时歇人不歇工,不到半年就提前打通了潮河隧洞。此时正赶上春节,还以为会放天假,谁知气都没喘匀就转战白河。
我们这些大小伙子,干起活来不要命,再苦再累没皱过眉。可一爬上工棚的大通铺,就没办法不想家。一个人掉泪,传染似的都跟着掉。这时我们就会念口号:“不想爹不想妈,修好水库再回家。”生生把眼泪憋回去。
我离家时还不满18岁,第一次离开妈,哪能不想她。终于有一次,我找到了机会。
为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三班倒一段时间后会轮一次班,比如原来的夜班换成白班。这样半夜四点下班,距离下一个白班就能腾出24小时。这太宝贵了,足够我跑回家一趟。我没有表,用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反正摸着黑出发,一路连跑带颠,到家快中午了。那上工时争分夺秒的劳累,那归家时满脚大泡的疼痛,全在见到母亲的一刻,变成一声:“妈,我饿。”
白河隧洞离家更远,还要翻过白石岭这座大山,就算是壮得小牛犊一样,我也发怵。那一次倒班,我狠心没回家。
收到喜鹊报信的母亲跑回屋,从炕柜最里面掏出个破瓷罐,看到里面的花生米一粒不少,欣慰地笑了。
沙地里种出的花生,又大又好,算我家乡的特产。母亲用沙煲的花生米,脆酥生香,是我最爱的食物。不过花生要换粮食,要和黄豆胡萝卜一起淹成咸豆作一冬的菜,就算年景好,也不够用的,这一大把花生米,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母亲走出屋,打算到胡同口望一望。她满心欢喜地觉得,她的小五正甩着长胳膊朝家奔呢。刚出院门,就听到头顶两声乌鸦的干叫,一摊湿乎乎的排泄物掉到她手上。母亲心中一惊。
“她大娘,出事了!”
母亲浑身一颤,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天,支撑班正在洞里准备作业,新调来的杜工长风风火火地跑来说:“停一下,我和梁排长检查一下安全。”紧接着,他俩走进隧洞深处,我和工友们坐在地上等。
突然一声响,一块比砖还大的石头穿过两层隔离板,掉到我脚面。我大叫一声瘫坐地上,工友们七手八脚把我架到洞外。还没停稳,身后传来轰轰巨响。
那次塌方,除了杜工长、梁排长,还有三个工友被砸在里面,我甚至不知他们的姓名。我至今都记得梁排长露着牙齿的笑。当过兵的他,年长我几岁,每当我想家想母亲,就算不说出口,他也能觉察到,会来和我聊天,像亲兄长。很长时间,我无法回过神来,觉得那个严肃的杜工长、那个亲切的梁排长,下一秒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是的,那次倒班我没能回家。我强忍伤脚的疼痛不耽误出工,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攀山越岭。每当躺在工棚里,我头顶都像悬着块大石头,随时会掉下来。我怕得要命,想妈妈。忽然感觉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有妈妈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梦,就像头顶的石头一样,可我舍不得睁开眼,我怕我见到光,它就会像蝴蝶一样飞得无影无踪。
当我慢慢缓过神来,发现那是一只真实存在的手时,吓了一大跳。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只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和衰老。“妈!”我一屁股坐起来。
我的母亲,那个从来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女人,正盘腿坐在我旁边,一贯整齐的发髻乱如鸟窝,泥印挂了满脸。我的母亲,我那从没出过村口的母亲,那裹过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母亲,一路打听着寻到这里,不知走了多久。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流泪,也是唯一一次。可她偏说她没有哭,是被风沙迷了眼。她摸索着从斜襟大褂里抓出一把生花生米,放在我手心里,说:“本想给你煲熟了,可是没来得及。”
2020年的夏天,十里堡村部,罗连恒老人给我讲了上面的故事。他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法阻止我心潮起伏的泪水。老人1940年出生,与我父亲同岁。我也有一位梳着纂儿、穿着斜襟大褂束脚裤、裹着小脚的奶奶,与他口中的母亲一样慈祥又善良。
我说我要把这些事写出来,老人直替我着急。他说这太平常了,有什么可写的呢!母亲的担心是肯定的,可谁又没有母亲呢?那修水库的20多万大军,每一个人都有母亲、有妻子、有孩子,他离家近,还能抽空回趟家,那些河北的、天津的,那些当兵的,他们一干就是两年,通信设施简陋,家里人都不知道情况。他说不要写塌方,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技术力量太薄弱,向大山要深湖,谁又不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来的?
我告诉他,我有个18岁的女儿,正是他修建水库见证生死的年龄,但和他不一样,小姑娘无忧无虑得像个仙女。我要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我的女儿,告诉所有像她这样生活在蜜罐里的人们,这幸福美好的日子,是怎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