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异乡
兰州,一个被山挟持、被河贯穿的狭长城市,长到可以用火车沿着东西走向搬家。当我从那个还残存着横平竖直的帝王气象的城市来到她的面前时,曾经不可避免地失去方向感。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确定方向的办法——找到一个中心,以此类推,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来。那是西安,被自己称作故乡的地方。这里是兰州,一个被自己称作异乡的地方。它几乎是没有中心的,街道全部是由周边的一些地名来命名:天水路、张掖路、皋兰路、白银路……没有任何指涉,对于一个闯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丝毫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让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义反复提醒你:你,只是混迹于这座城市群众中的一个赝品。于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从中心出发的人,习惯了被预先告知了东西南北的人,需要学习另外一套识别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学习是从山与水开始的。它们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参照物,明确了它们,就明确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东西。内心的语言为之丰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就有了另外的含义:甘南路,它与“南”无关,它代表了云集的酒吧、边远城市的夜生活景观,代表了酒、勉强的现代性和胃痛与头晕;盘旋路,它永远不是一个客观的盘旋姿态,它意味着一个叫作“纸中城邦”的书店,我从这里补齐了三岛由纪夫,并重新开始迷恋一些东西;五一山,哦,是山,虽然它只具备了山的称号,但,毕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攀爬,晒太阳和娇柔地感怀了;中山林,大砂坪,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原来一场迁移,就是为了把自己托放在这个角落,让这里成为所有幸福或者悬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复始的,像所有曾经的帝王版图,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桥和高速路环绕起来。而兰州的道路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义上的格局已经决定了它只能崎岖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滨河路上,你可以不考虑拐弯。这个城市通过道路来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义让我几乎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兰州人。
在他乡,你可以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一开口,语言就会让你暴露。你无法发出和他们一致的腔调,无法用他们陡峭的方言去正确地表达。我曾尝试过用兰州话对自己爱着的人去说“爱”,结果就有了小品的味道,这不说明兰州话的发音具有滑稽性,是它被一个外来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失去了庄重。于是,当我与人交流时,只能使用娴熟标准的普通话,并且越来越娴熟与标准。我与之交流的人包括:摊贩、服务生、上门收取水电费的物业人员,还有我的兰州妻子。我娴熟并标准的普通话,令我开口说话时丧失了部分的朴素和恳切。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朴素和恳切。
这里说的语言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是语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内容已经被它决定。
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用学习一门外语的努力程度来纠正它,那么你将有可能永远被定意为这个城市的寄宿者。10岁的儿子每次进到牛肉面馆里,腔调都会陡变,一开口,就是一个老兰州的架势。他说,不如此,人家给他碗里的面可能都会少一些。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使用着另外的一套话语,虽然混杂着各种口音,但彼此却听得明白,大家津津乐道,口若悬河,仿佛对暗号和说密语。可是转眼间,我就会变得沉默,因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面对与儿子一样的困境——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购买一碗牛肉面,当拉面的师傅地地道道地用兰州话问一声“宽地洗地”(宽的还是细的)时,我注定会在一瞬间失语。这个时候,我标准的普通话是不正确的,我与朋友们的暗语更是无效的。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一个外来者,总是被阻止住。
其实,生活在一个地方,你只要熟悉几个关键的词语。比如:流水线、打卡、职位抑或生计……被这些具体的术语概括住,就是一个具体的生活。但是,当我们需要描述这些具体的生活所带来的具体的欢乐与痛楚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发音。
身在异乡,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学会用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诵亨利·米勒的句子: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如果这太繁琐,或者太荒诞,我就去努力学会用伟人的语式说出:这座城市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