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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宋长征:2020,岁月忽已晚

2023-03-20抒情散文宋长征
很少有过这样清空的时刻。一个人从房间里出来,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向河岸。冬日的河岸有些肃杀,落叶间有薄薄的积雪,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为乌有。手机上,电视里,每天充斥着令人惊恐……

很少有过这样清空的时刻。一个人从房间里出来,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向河岸。冬日的河岸有些肃杀,落叶间有薄薄的积雪,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为乌有。手机上,电视里,每天充斥着令人惊恐的消息,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在日渐上升。超市关门,走亲戚的人被阻挡在村庄之外,除了购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人们很少出门。我还是没能憋住,在家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旦时日太久,就会凭空生出压抑的感觉,脑子是空荡的,思维陷入短暂性死亡。如果说人也有至怕的事物,那一定是死亡,或者说死亡来临之前的某个时刻。

春节过后的北方大多是萧条的,河岸也概莫能外,除了几个人坐在河边钓鱼。麦子顶着晨霜清冷冷地贴在地面;河堤上的杨树在风中舒展枝条,一俟东风吹来,就会生出嫩黄的芽尖;一些间作在树林中的野牡丹,芽尖生出橘红色的芽苞。本地素以牡丹闻名,我竟没有一次在盛放时去看过那些被冠之以“国色天香”的低矮灌木。有记载,牡丹原生于荒野,当地的农人会在闲余时砍作烧柴;只是在后来的后来,被富贵人家移栽进庭院,施以嫁接等技术,让花色品种愈加繁多。我不喜欢形而上的拔高,就像一个拙劣的艺人涂上厚厚的粉彩——终归是要回到现实中来,终归是要回到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中来。

这么说无疑会让人感觉沮丧,包括我自己,一旦发现事物的本质,就会产生某种被欺骗的感觉。或许吧,在某些人心中宁愿相信歌舞升平,也不想看见破败的棚屋与杂乱的市井。我期待着那些野牡丹的开放,就像大地上所有的草木一样,生发与凋零,也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受孕播种,漫步天涯。

过了属驴的年纪,一切事情也便淡了,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好像在一点点松弛。属驴是一个古代梗,有多种版本,一说一人在一个属龙的皇帝面前不敢声称自己属龙,顺口编出一个驴来;一说是乡间人到了四十五岁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年纪,只能像一头拼命的驴子,小车不倒只管拉。我倾向于后者,前者过于奴性,失去了做人的根本。我也在蒙着眼奔走,儿子大学毕业,随便找了一家全屋装修公司,每天工作到很晚,没有节假日,由于疫情暂时也憋在家里,玩游戏,拼DIY越野小汽车。至于未来,谁能看得见呢?无非是找对象,买车,买房,在另一个未定的地方安家落户——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钱。

二哥去东北三十几年,年前就听他说患病的消息,肺结核,医院说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二哥这人简单,从来不愿把自己的苦累向别人倾诉。他一家三口,生活在遥远的北方农村,日子捉襟见肘,侄女大学毕业后生活稍微好了一点,就赶上了结核病。若真的只是结核也好,我从年前就给他办理在关内的医疗保险。他也有过回老家居住的念头,或许,治疗好了也就好了,即便年纪大些也能干一些零杂活,贴补自己的余生。但病情发展太快,临近年关,侄女就发来消息说是已经转为肺癌。治疗是一定要治的,但巨大的资金缺口仍让人束手无措,还有在哪里治疗的问题,加之疫情汹汹,即便出门也成了问题。就在这个紧要的当口,老家办了医疗保险,我也联系到附近一家专业市级医院,主任医师也是可以攀得上关系的亲戚。二哥进了ICU病房,却再没能活着出来。临终,二嫂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仅有的二百多块钱。

有些人一旦走后,我们才会更清晰想起他(她)的面孔。二哥在前面骑着自行车,我在上学路上像风一样跟着追赶。他叫我上去,我就是不上。我喜欢那种奔跑的感觉,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脚下是流淌的大地,或许,我一定会追赶上一些什么具体或虚幻的事物?我不能确定。但在后来的奔波中,我知道,某些奔跑注定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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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许都生活在巨大的徒劳之中,在面对亲人罹患病痛时的无奈,在面对亲人死亡时的巨大哀伤,在想起那些曾经的面孔时的不安与战栗——你没有任何手段阻止这一切劈面而来的厄运。我还是没能赶上,二哥能把一件衣服穿到洗涤出丝线的原初色泽,就像一张破洞的网,可以看清时间的经纬——我让和二哥同在一个村里的表姐送去买衣服的钱,二哥已经变成静默在木匣中的骨灰。

有一段时间有关本省的新闻传遍各大媒体的版面,如火如荼的村庄拆迁到底该不该持续下去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几个或多个村庄,在拆迁后组合成一个新的社区型居所,街道井然,房子的面目长得一模一样,只有通过仔细清点,你才能准确进入你想要找到的某个人家。你很难当下就可界定这样的方式是对是错,但从乡村居住与耕种、生活的诸多因素来说,未免有些揠苗助长的意思。平原上散落的村庄,往往离自家的耕地较近,抬脚就到了田里,宽阔的院落,可以安放猪圈鸭舍,也可以存放烧柴,以及用来收获、播种的农具,你很难让一个农人之家纤尘不染,或许因为经济的改变屋内的装修与摆设会更先进一点,但是那些注定难以割舍的事物仍然需要一席之地:拖拉机,三轮车,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

幸好,在一些专业人士的呼吁下某些相关职能部门做出了相应的改变,一些准备大刀阔斧拆迁的地方,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些尚未进入发展快车道的乡村。我所居住的小镇周围也有这样的村庄,在去年年末开始动员搬迁,一些人不得不暂时租房在外,一些纷扰也紧跟着出现。虽然并未发生更为激烈的冲突,但新村建造户型由原来的多层楼房改换为单门独户的小院。

我祈愿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在大地上的居所。我祈愿所有贫寒的人家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写作暂时搁浅,有时我会想到写作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赚取一些稿费作为糊口的本钱,还是为了一己的虚荣心而企图在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这里可以套用大先生一句话:世界上原本没有写作,写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作家这个职业。无疑,我与写作融为了一体,或者说写作以一种执拗的方式嵌入了我的生活。十年多一点的时间,我从最初的笨拙锻炼成一个可以在电脑上轻松打字的写作者,八九本书稿几乎界定了我所有的收获。当然不仅此一点,写作也让我变成了一个异类——这很容易就能感觉到,当人们和你谈及写作的时候,除了那么一点好奇心,更多的是一句天问:可以一年赚很多钱吧?我的笑意有些苦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我只是说,是的,我写,会有稿费。

有没有不要稿费的写作?翻开长长的文学史,王维苏轼杜甫白居易陶渊明时代好像真没有这么一说。写作无非是一个固定的长期的学习过程,对有些人来说,是掌握经天纬地的雄才;对有些人来说仅仅是灵魂所需,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付诸于笔端。现代化的书写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了一种商业模式,快速的写作出版宣传流程让很多人变成了作家身份。姜淑梅老人也是我们本地人,现籍东北某省,七十岁写作七十五岁出了四本书,作为一种宣传噱头出现。但我相信她老人家或许不会反对我的揣测:写可能是次要的,而学习写作的过程本身让她产生了一定的兴趣,何况还有一个身为作家的女儿老师,这种陪伴本身的感情渗透不亚于任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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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南山在时间之外,十三年的行役中间尚且有几个短暂的留白。他做官是为了补贴家用,“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一个原本“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有着大济于苍生志向的少年,为生活所逼变身成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那是他命定的南山,结庐在人境的南山,归隐的南山,“托体同山阿”的南山。他也曾“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他也曾“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他也曾“辞家夙严驾,当往志无终。”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效仿那些有节义行为的士人英雄,但东晋末的乱世场景并未允许他以一种昂扬的姿态出现,让他感到为官做事只是为了谋生而奴役自己,并不能实现内心的志愿。“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这种归来是欣然的,在反反复复的矛盾之后,在糊口与被役使的衡量之间,敛裳归来。田园还是那时的田园,虽将芜而重新焕发出生机。一个人的生与死可以在一生中若干次出现,每一次的濒临绝望等同于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陶渊明所作别的无非是搅扰心绪的江湖纷争,而归来的却是余生寂寞而平和的田园。他看飞旋在天空的飞鸟,他独依孤松默念灵魂的诗句,他东篱采菊时望见悠远的南山——这一切或许是值得的,哪怕在以后的岁月中仍将与饥饿伴随,而发出“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的感慨。

灯光下的冬珊瑚还在开花结果,自从小雪过后就搬进了客厅。这是三年前刘老师送给的一株冬珊瑚,乡间叫做看樱桃,果实有着樱桃的红润色泽,叶浓绿而细小,长满蓬生的枝丫。第一年,有些莽撞地折断若干枝条,以为她也要像其他北方花草那样在冬天积蓄能量,直到有一天发现她的名字里藏着冬天,方才释然,一些原本熟悉的事物却有着我们并不了解的秉性。细碎的花瓣仍在陆续开放,嫩黄的花蕊并不理会窗外已是天寒地冻。

冬珊瑚的花语是明天会幸福,这个简单的释义中有着人们最为质朴的期盼。但昨天与今天呢,我们是否真正感觉到时间的消逝,身体的某处正在日渐消解?忽而默念出一句诗来:岁月忽已晚。翻找,才发现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

这些诗以无名无姓的方式出现,就像一种隐喻。有说是在东汉末年因社会动荡政治混乱,下层文士漂泊辗转游宦无门时所作,表达了同类之间相同的感受和境遇。但不管怎样,它们后来的身份都变成了无主之作,以永恒的方式流传至今,且会流传至更为久远的年代。这里不妨录下其一《行行重行行》,以致敬那些远逝的魂灵,亦为了打开暗夜中某个情感的通孔: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作者简介:

宋长征,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滇池》《天涯》《湖南文学》《文学报》《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食味》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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