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依然向荣
一个人从出生到耄耋老去,做不了几件事,最终能留在记忆中的人和事,更是寥寥无几。2020年的全民煎熬和惶恐,肯定是我们这代人永生难忘的共同记忆,携着伤痛和反思,更多的是对自由、健康、文明的向往与珍惜。
暮春时节,走了一趟唐朝十八帝陵,在阳光灿烂的花椒、松柏、核桃、苹果林里钻来钻去,或仰望盛唐的石马、翁仲,或抚摸低矮的晚唐石狮,感慨于布谷鸟的飞翔。最奇葩的是,在一座黄土高坡前,知道陵墓就在那里,几路人马在荆棘、茅草、砾石间上下搜寻,既没找到墓碑、华表、司马道,也没见到文物保护碑。我在哗哗作响的白杨树下踟蹰不前,贵为大唐帝王的陵寝,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回眸间,金色的麦浪活色生香,一浪一浪,荡漾到望不到尽头的地方。
在万里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同样感受着土地的伟大与青春。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坐在廊檐下看雨丝、水珠和小小浪花,同上海老知青聊着岛上的前世今生,听三峡移民讲故乡轶事、万缕乡情。漫步在雨中的林荫道上,仿佛徜徉在神话里。时时踮起脚尖,绕过螃蟹蚯蚓,追着蜻蜓蝴蝶,玉兰花瓣落下来,伴着纤细香馨,栀子佼佼润润,松鼠怡然自得,丹顶鹤摇着脖颈,甩出串串晶莹。最从容的还是天鹅,水面树梢随意歇息,悠然蹁跹婀娜。晚霞常常如约而至,将天空和大地渲染得恢弘艳丽,美人蕉、香樟、水杉、棕榈、翠竹相伴相依,花生、玉米、萱草、茄子、黄瓜、水稻点头致意。河岔的渔网、垂钓的闲人、三三两两的小狗,点缀在绿意泽国里。霞光落在太阳花径,落在锦葵上,落在我心里。温煦祥和,惬意欢畅。不用跳跃,只伸一伸手,就能摘到熟透的杨梅和红杏李,娇妍、清香、酸酸甜甜。蓦地,“藏红花种植基地”的指示牌映入眼帘,连片的巨大温棚想必就是被称为软黄金的藏红花园了。这个发现令我惊喜万分,思绪绵绵。在此之前,近20年里十次进藏的经历中,在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雪线下,见识过名贵的冬虫夏草、雪莲、大黄、灵芝。在莽莽羌塘无人区,同金丝野牦牛、棕熊、狼、藏羚羊相视而立,与红景天、色庆花、狼毒草、藏党参亲密接触,却无缘觐见藏红花的发芽开花,而那金红色的传说远比花朵本身恒久神奇。
夜宿过沱沱河的星空下,畅游过大小三峡的奇崛,崇明岛的蝉声鸟鸣便愈加悦耳动人。尽管有萤火虫引路,还是会迷失在合欢樱花中,晚归的电瓶车悄然而至,载我踏上归程。偶尔,与一位黑发老人相遇,她是村里的退休支书,做些力所能及的公益,已经过了75岁生日。我问她什么时候才不染头发呢。她笑眯眯地说,80岁以后就不染了,如果满头白发,怕人说老。然后,她领我去见一位正拿着遥控器调电视节目的100岁婆婆,和她精神矍铄的丈夫。说起生活工作在一江之隔上海的孙子孙媳,老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苹果成熟的时候,孙媳妇就要生孩子,这样她家就五代同堂了。鸟语花香的清晨和黄昏,亲眼见证了村民的病有所医、老有所养。老人健康长寿,四代同堂,这是崇明人的日常状态。
在悠闲的听风、听雨、听书之外,与正在武汉大学读博士的侄子有一个纸上对话,因为疫情,他还在老家。我首先梳理了祖辈的战乱之苦、父辈的艰辛磨难,重点谈到了我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岩兰花开——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并分享了书中主人公们的近况。当年北川高二学生代国宏,打破了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百米蛙泳记录,被称为“无腿蛙王”,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一位自从灾难降临,就没有离开过床和轮椅的中年妇女,其儿子在政府和好心人的帮助下,学有所成,阳光自信,在成都就了业、买了房,马上要成为新郎,明媚的笑声又回到她身旁。
末了,我告诉侄子自己到崇明岛小住的原因。高中时期,读过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背着书包,迎着朝霞,走在崇明岛的水稻田埂上”。前天、昨天、今天,我就走在水光潋滟的稻田边,水雾指尖绕,蛙声阵阵鸣。它们依然,我也依旧。其实,我不依旧,它们才依旧。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作为个体的人,只是沧海一粟,匆匆过客。在它们面前,我们应该敬畏、尊重、和平共处。
一天傍晚,坐在高高的东方明珠旋转餐厅,俯瞰黄浦江的流光溢彩、汽笛声声,眺望无尽的川流不息、灯火耀目,繁盛依然可期,大地依然向荣。忽然,手机铃响,一段视频倏然闪现,年前采访过的一位残疾老人,搬进了汉水之畔的安置新房。正要回复祝贺,又一条信息闪出来:联网工程正式宣布投运,西藏全区实现主电网覆盖。雪域高原进一步与沿海都市同频共振,沐浴电能带来的福祉和春光。
我为这巨变久久欢欣,双手合十,面向远方。祈祷疫魔散去,国泰民安,全球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