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山为邻

岁末看山，山是山，山亦不是山。

中国版图上，以山为邻的城市不在少数，但在天津这片土地上，唯蓟州一家。古老的中上远古界地层剖面就在城市的山阴处，跨越18至8亿年的历史帷幔，穿越史书记载的崆峒山，向燕山深处绵延，在常州村的九山顶脚下画上句号。青山如黛，岩层如纸。行走在大山的褶皱里，随处能看见一座山歪斜着身子，裸露的岩石层层叠叠，对石头的形容有万千言语，但此时却会有无语凝噎之感。石头与石头之间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形态，均匀、排列有序，以山体倾斜的角度为朝向，与表层的杂乱形成鲜明对比。遥想亿万年前地壳运动的惨烈，顷刻间天翻地覆，多少生命成为标本，多少灵魂碎成齑粉，想那石头被碾轧成纸的一刹那，有多少隐秘成为亘古的传说，流传或不能流传，全凭造化。

庚子年的春节不寻常，一场瘟疫席卷了大江南北。许多年后，相信人们还会对这一年的感受记忆犹新。万人空巷、蒙面之城、最美逆行，许多流行语都源于那朵花一样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不禁慨叹人类的脆弱和渺小，那肉眼看不见的病毒，改变和影响了多少人。我从没觉得哪一年像今年这样漫长，虽然也曾出行，去山西，走内蒙，可总是心有惴惴，似乎敌人就在哪里潜伏，随时能有致命一击。就像钻进了时光隧道，每天都在祈祷，这些黑暗的时光快些过去吧。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外地有朋友跟我咨询独乐寺庙会的事，他想拍一些有关民俗的资料，放在一本书里。他计算了一下车程，如果自驾，也不过三四个小时。独乐寺庙会已经停办了几年，今年有关部门重新启动预案，旨在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年。我对朋友说，你来，我陪你。你需要哪些资料，我帮你找。腊月二十八，庙会宣布开幕。稍晚一些，又宣布庙会取消。一夜之间，武汉疫情成了热词。腊月二十九，我见到的第一个公告，是文化娱乐场所因疫情闭馆的消息。我把消息转达过去时，朋友很是吃惊，说武汉距此千里之遥，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

谁也不会想到疫情像烈火呈蔓延之势。一个人携带的病毒因子会影响一个家庭，会影响周围许多密切接触者，一个“防”字怎样形容都不为过。那种隐秘的发散式传播，让多少人猝不及防。春节期间，湖北返蓟人员数千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他们，隔离、检查他们所携带的信息，把病毒消灭在萌芽状态，一个也不放过。今年正月适逢两场大雪，所有的公职人员都在防护第一线站岗、执勤。没听说谁抱怨，没有谁懈怠。我所工作的住建委援助文昌街街道办事处，负责十几个小区的人员筛查和防护，一天24个小时轮流值守。回传到工作群里的照片看了让人心疼，执勤人员帽子上落满了雪，手套冻得僵硬。灯影里似乎有位女士，领导紧张地问，怎么还有女士值夜？

当你终于觉得已然要松口气时，疫情却毫不留情，在一步步逼近。隔一座桥，下仓镇的对面就是宝坻区。很不幸，今年的宝坻区成了天津市的重灾区。因为相邻相近，疫情严重的几天，有几千人去宝坻赶集购物走亲戚，更有几百人曾去过宝坻百货大楼。于是新一轮的筛查又由此展开。从城市到乡村，乡镇领导包片，一般干部包村，高音喇叭滚动播送着防护知识，到处是一种战前动员的紧张氛围。我因故走访了相邻的几座村庄，发现各个村庄的坚守固若金汤，村委会成员及志愿者分工明确，既保证生产生活，又保证乡村秩序。大疫当前，新一届一肩挑的村级组织发挥了明显优势，有种上下同心的力量。

宣传起到了一种奇妙的作用。我大舅去年正月初八去世，今年正好是一周年。对于传统的农家来说，一周年是个大日子，需要隆重祭奠。一过春节，我们家的人就开始嘀咕，媒体和单位一再要求不拜年、不串门、不走亲戚，可如果舅母坚持要我们过去，又该怎么办呢？要知道，舅舅舅母都是再传统不过的人，挑战乡俗可真需要勇气。正月初二的晚上，让人激动的情景出现了。83岁的舅母亲自打来电话，说村里有要求，不让亲戚聚会，你们今年就别来啦！把我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我赶紧说，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们再去看您！放下电话也不由得感慨，让舅母转这个弯子应该不容易。看来村里也没少做宣传，工作做得足够早，也足够给力。

庚子年改变了许多人，也有许多人因为庚子而改变。踏着清冷的小路去登山，几乎是每年最后一天的保留节目。尤记得1999年那个阴沉的早上，一个人的攀援充满了忧伤。那是对即将逝去的一个世纪的留恋和不舍。多么奇特，那个日子，就在此刻，就在脚下。我就像个纤夫，身后拖着岁月那条船，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走。转眼就是20年过去了。如果没有这些山，真不知拿那些情感怎么办。当你以为山没变、石头没变时，蓦然发现石缝里的柏树枝头繁茂了，树干变粗了。当年栽植它们时，用营养液小心陪护，只有筷子高。如今它们已经跟我一样高，绿了半面山坡。山路不知被几代人的脚板踩踏过，突然想到唐朝一干诗人也曾行至这里，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陈子昂，那些不朽的诗句溢出脑海，心一下因激动而快乐，雪花变得柔软，风也不再清凉。

2020 年出了三本书：《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再版，中篇小说《补血草》出了单行本，值得一提的是《青霉素》这本小说集在年底出版，收录了五部中篇。出版社给了几本样书，我先送一本到老领导家，她已年望90岁，因为耳朵不好，看书成了唯一的消遣。她在媒体上看到《十月》杂志中篇小说榜单，便以为已经出书，让儿子跑大小书店去买。我得到这一消息时，眼睛潮湿了。另一本样书寄给了南京的一位老教授，他也八十几岁高龄，在学校内部数字图书馆搜罗我最早的文字进行打包，自己看，也传一份给我。那样一种情谊，令你觉得天寒地冻都不觉得冷。

这一年，有人流汗，有人流泪，有人流血。这一年，情感的记忆淌满了河床，足够终生回望。这一年终于要过去了。我们无需说再见也再不相见。蓟州是一个以草为名的地方，却有一片以山为邻的家园。蓟州人的性格中，有大山一般沉实的底色和倔强，只要看准的事，就不容易屈服和改变。

山脊有一条路。站在那里，心就像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2020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