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林与海
每个人都有植在深处的幸福、痛苦或哀伤,不过一般都会在文字中绕开它们。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忘怀。有人认为自己一切美好或痛苦的回忆,最深刻难忘的都来自童年和少年。而且,谁都想好好藏起它们,并不想将其炫耀。奇怪的是这种隐匿往往很难成功,有些记忆一不小心就从贴身口袋里流露出来。于是,讲述开始了,喃喃自语,最终却一点点增大了声音。没有办法,这可能是意志衰退或过于孤独的表现:终于绷不住了,也不再含蓄,只好用诉说赢得缓解。
少年时代那片海边的林子、白沙、河流、草地和花、各种动物,如果不是亲历者一一印证和说明,还有谁能做这件事情?我不止一次遇到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当地人,他们说到那片海域的自然景致,马上就激动地说:“啊呀!那片大松林!啊呀!那片白沙滩!”他们只记得这么多,然而已经非常满足了,觉得非常自豪,足以让外地人听了眼馋:自己有过多么幸福的童年。因为这些内容在一般人那儿的确是陌生的,所以听者大气不出,一副翘首张望的样子,然后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们想听得更多,耳朵像猫一样竖起来。那些人于是更加起劲地讲起来:“松林里野鸟太多了,麻雀成群,野兔乱跑,沙地上的蘑菇能让你们看花了眼,一会儿就采一麻袋!”听的人抿着嘴发怔。讲述者又加一句:“还有彩色的、长了大尾巴的野鸡!”
听者和讲者都陶醉了。只有我在一旁不吭一声,消化着心里的同情。是的,他们生得太晚,比我还晚。我知道他们口中的这一切实在没有什么,就海湾而言,只能让人想起两个词:“强弩之末”和“所剩无几”。刚刚讲的那片所谓大松林倒真的有五六万亩,是20世纪60年代栽培的人工林,当地人称为防风林,是一条长长的沿海林带,南北宽度仅有二三华里。用了六十年的时间,这片松树从小到大,最大的直径已有三十多厘米,算是不小的成就。最可赞叹的是,它们终于有了蓊郁之气,能够养育起许多蘑菇、花草,更有无数的小动物。走在海边,听着松涛和此起彼伏的鸟鸣,有时会觉得这是人间天堂。不过,上年纪的人知道,这只是海湾一带的硕果仅存。是的,这片松林可爱而且无比宝贵,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孤单了。
年轻人没有看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林与海,而我则没能走进三四十年代的密林。对于我们这两代人来说,各有遗憾。于是,我只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林海给他们讲一遍。
他们眨巴着一双眼睛,压根想不到那时候的松林根本就不是主角。这条人工种植的绿带南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杂树林,混生了槐树、合欢树、白杨和橡树,中间掺杂各种灌木。再往南才是真正的大树林,它们全是粗大的树木,由白杨、槐树、橡树、柳树、枫树、苦楝、合欢、梧桐、椿树等北方树种构成,大到每一棵都不能环抱。这些大树都属于国有林场,林子中央有一些棕色屋顶,那是场部,里面住了林业工人,还有一个脸色吓人的场长,这个人戴了眼镜并叼着烟斗。
那时候,女人和孩子不敢走入林子深处——因为不光会迷路,还要经历难以想象的危险。有人说林子里有害人的野物,有不少妖怪。林子太大了,它们东西延伸到很远很远,一直连接到另一个更大的林场。从南到北,沙岭起伏,密林覆盖。
这样的林子已经够大了,可上了年纪的人会告诉我们:以前的林子要大于现在好几倍,里面除了而今常常见到的一些动物,獾和狐狸,还有狼。林子里穿过大小三条水流,其中的一条是大河。沿着大河往前走,离海还有三四里远时开始出现密密的蒲苇,然后是一座座被水流分开的沙岛。岛的周边是沼泽,一些长腿鸟飞来飞去。
“现在的林子,比起那时候就不叫林子!”老人这样说。
我只能想象老人讲述的海边野林。我问老人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老人叹气:“用木头的人多了,人们都赶来伐树,一个个凶巴巴的,把大树砍倒一车车往外拉,烧窑、大炼钢铁,只用了小半年就把林子砍去了一多半。”
这是我出生前后的林子,原来它是这样消失的。剩下的林子是怎么变没的,却是我亲眼所见。先是发现了煤矿,于是人群涌来,砍树建矿,一片片房子盖起来,铁架子竖起来。最糟的是不光林子没了,大片肥沃的农田也变成了一处处大水坑。可惜这些煤矿只开了没有很多年,地底的煤就挖光了。煤矿关门,留下的是一眼看不到边的、低低洼洼长满荒草、等待复垦的土地。
唯一剩下的就是近海那条防风林带,这就是让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自豪的风景,所谓的“大林子”。不过它们变没的过程就更加短促了,说起来没人相信,只用了两个晚上。房地产开发者不像五六十年代的人那么客气,他们干脆多了,效率更高,开起嗡嗡响的油锯,只用了两个夜晚,长了六十年的松林就没了。
从此再也没有采蘑菇的人了。
一片片高高矮矮、到处都可见的那种楼群出现了。
最近,我不断地讲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海边故事,从不同角度记述它们,并且还原一些细节。我虽没想到某一天那片林海、无数野物和蘑菇还会原样复生,但总觉得记忆不该泯灭。我曾说过,为了保险起见,这种记录需要采用会计的记账法:用一式三份的“三联单”,分别留给“天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