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胡竹峰:青翠碧绿一段滋味(外一篇)
四点左右到千岛湖,第三次来浙江。浙江我去得少,渐江倒读得熟。这些年经常足不出户,大把时间在家中打发。在车上一边张望,一边伸懒腰,眼前的景色有点渐江画意。有论者云渐江书画“墨如烟海、境界宽阔”,千岛湖也差不多这样。
前几天读完渐江《山水册页》,让人大有好感,笔法随意,墨色自然,又难得天真与酣饱。天真里有饱满,婴儿的一团元气;饱满里有天真,老人的一派和气。
第一次来千岛湖。岛不稀奇,湖不稀奇,千岛之湖稀奇。我对千岛湖是有些向往的,与其说是对千岛湖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山水的沉迷。
太阳已经挂斜,贴在西天,悬而未决,蹭在那里,迟迟不肯下山。远处的水一片橙黄,如风吹稻田,脚下的湖碧绿旖旎,像雨打麦浪。
绿水春犹在,红湖夜未临。
独立西风里,无雨亦无晴。
面对一片好山好水,想酝酿出一点文学的感觉,散文难写,旧诗好作。好作也只能作出四句。古风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写散文是我的饭碗,诗歌属于天才,我知道自己不是。
去过不少江南小镇,千岛湖却是大埠,非常城市化。汽车走街串巷,与所见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差一点大失所望。看看远处的湖水,心头的快意稍微多了几分。
去过的江南小镇,一律小巧、古拙,一段朴素的世俗生活历史,千岛湖不是。千岛湖太大,又太嫩,没有历史,没有人文,只有自然景观的可观。历史是岁月的沉淀,引人怀旧,人文也能让人遐想。自然景观之美,美得直接、美得单纯、美得本色,像毫无心机的少女,水做的骨肉,有成熟妇人所无的活泼与真实。
入夜下了雨。南方的雨带着凉意,这凉,凉得轻薄,敞头出去走走,轻靡的雨薄薄地洒了一身。走不多时,雨势渐大,只得返回。打开窗子,嗑瓜子,等着睡意。瓜子快吃完了,睡意不来夜过半,实在没耐心了。洗澡刷牙钻进被窝,枕雨而眠,恍恍惚惚听见大雨扑窗。
平日里没事,喜欢睡懒觉。出门在外,有一帮同游者,只得早起。昨晚睡得颇好,比昨晚睡眠更好的是今晨的早餐。我吃了八分饱,剩下两分是惦记。
千岛湖的早晨很安静,抑或下雨的缘故。几个原住民模样的人不时在路边走过。游客都有目的性,那几个人无所事事的,悠闲中有一点自负,自负中有一些敌意,应该是原住民。对他们而言,我们是不速之客。
时间过得真慢,透过玻璃窗听见雨滴打在伞上慢吞吞的声音。时间过得真慢,慢得能听见雨伞上水珠落在地上的声音。时间过得慢是因为同行的两个女人起得太迟,足足让大家等了半个钟头。
好不容易出门了,街头空气清爽,皮肤像刚洗完澡般湿润,地面积了很多雨水。进了湖区,雨声淅沥,水面烟波浩渺。一座座小岛缓缓在船畔流过,那些岛临水萧散,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游山玩水,山要走,水要玩,把玩的玩,最好乘舟划桨,方有意趣。可惜我们坐的是游轮,如果是小舟,一边摇橹划桨,一边东游西荡,体会着青翠碧绿一段滋味。船上有人谈情说爱,我掏出昨天买的酥饼,慢慢吃,他们男女,我饮食。饮食男女,各得其乐。
站在船舷仰望,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头顶飞过。
南部记
这几天合肥雾霾肆虐,让人生了逃离之心,逃向哪里?雾霾深似海,四顾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时去过的南部县,空气清洁,心生南行的冲动。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为南部,让人觉得尊贵。古人视南为尊,宫殿和庙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当上皇帝是“南面称尊”。我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坐北朝南屋,享尽天下人间福”。这人间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南部,现在是记忆之城与想象之城。上个月在那里东走西顾,吃吃喝喝,眺望着桂花飘香的大路。可惜不喝酒,不然花香的南部记忆里还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缠绵的,缠绵中有热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缘故,夜访桂园之际,竟有写诗的冲动,那些桂花之香应该围绕着纶巾羽扇的诗人。边走边看,因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闻花,闻比看格调高,就这样很好。桂花香得富贵,香得内敛,应该穿一身长袍马褂才对得起这暗夜里的锦绣之香。
桂花之香是锦绣的,恰恰古时蜀锦盛名,一时间心生怀古。我好怀古,因为近视,古总也怀得不远,每每在晚清民国徘徊。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怀唐宋之古,怀上古之古。唐宋之古与上古之古都是因为禹迹山。
禹迹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迹而名,大禹胜迹至今犹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了,远成了天边鸿雁一声依稀可辨的鸣叫。“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差不多就是这样。空山找不到大禹的踪迹了,大禹的传说却声声在耳。
在禹迹山看看绿树,听听松涛。如果说大禹是久远的记忆,禹迹山上刻凿于唐末的大佛,却是真实的存在。石刻圆雕之佛立在那里,仪态端庄,有唐朝盛世神韵。
见过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的代表作应该是龙门石窟吧。龙门石窟的佛像和云冈石窟的佛像差别很大。我看禹迹山的佛像接近唐朝佛像的感觉,面相饱满,大耳下垂,神采稳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条秘道。
禹迹山寨是四川境内至今保存规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工事体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历史需要细节,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能摆脱传说的阴影。
禹迹山寨的古堡秘道像一本唐人碑帖,漫漶却让我实实在在嗅到了旧时气息,或者说看见了旧时月色。旧时月色下金戈铁马静悄悄。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时,才喜欢上边疆诗的。躬身在禹迹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唐诗的气味,秦时明月啊,汉时关啊,欲罢不能。当地人告诉我,这些石窟开凿于嘉庆年间,感觉来了,思绪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汉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迹山游玩的时候,心里有看唐风的感觉,或许因为大佛的缘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气息让一座山都弥漫了唐朝气息。
唐朝气息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大气、磅礴、雍容、华丽、端庄,都有一些。欧阳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书,颜筋柳骨,“画圣”的吴带当风,都是唐朝的气息。
我说不清唐朝气息,在禹迹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太匆忙,没好好看看。
南部是四川南充市所辖的一个县,我今天晚上想起来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绿色葱郁,让我有南行的冲动。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