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一直喂着我的耳朵
河子西的月光排着队从绿豆叶上溜下来。一地的虫鸣此起彼伏,不时有蚂蚱走婚,从我家的这棵草蹦到花枝家的那棵草上。前桥村有个约定俗成的事儿,长在谁家地里的庄稼是谁家的,长在谁家地里的草也是谁家的。我家和花枝家的地紧挨着,中间只隔着一条一拃宽的地堑。
姐姐种得绿豆蔓有的爬到花枝家去了,花枝家的绿豆蔓有些也羞羞答答地爬到我家地里来了,青嫩的蔓子混做一团,纠缠不清。混就混了吧,我喜欢,都混了才好呢。
地堑上胡乱地长着些野草。我胡乱地坐在地堑上。一个打开的日记本安静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刚才借着黄昏的微光写了几行字,我在盘算着姐姐回娘家的日子。姐姐的事和花枝的事,是河子西的小忧伤。
唉,该去看张承志的《黑骏马》了。
我向窝棚走去,一阵阵蛙鸣跟随着我。绿豆结了一身的角子,有的枝子上已经不堪重负。绿豆熟时有个特点,它不像黄豆那样一起熟,而是你熟你的我熟我的,即便是同一棵绿豆上的角子,熟起来也先后不齐。熟了的角子发黑了,没熟的角子还绿着,要在往年,绿豆角一熟姐姐就来了,把它们摘进箢子里。回家晒晒,打出的绿豆就换成了我的铅笔、本子。
可今年不行了,早熟的晚熟的绿豆,都在伸着长长的脖子,等着姐姐来采摘它,好像在说:“快来采吧,你再不采,我就要爆了。”这些绿豆是三个月前姐姐提议种的。那个星期六傍晚,姐姐说趁着你过星期天,明天咱去河子西三角地里种绿豆吧,那块地去年种的芝麻,今年再种点绿豆,重茬了不好。
我和姐姐种绿豆已不是第一次。小学五年级时,春天姐姐叫着我去点绿豆。绿豆种完后,我盼着它快快发芽。我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想听到绿豆发芽的声音。姐姐说,绿豆发芽,要四五天呢。几天后我放了学,又跑到河子西,站在地头上,看到一地绿豆探出令人心疼的小脑袋,子叶正慢慢伸开,在阳光里上色。发芽,原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它们一下子冒出来,头紧贴着地面,一垄一垄的正在打开。后来,我忙于考初中,绿豆是怎么长的,我都没顾上关心。
秋天了,娘说明天和你姐姐割绿豆去,都上初一了,该顶大半个人用了。割了半天,我说腰疼死了。姐姐笑着说,腰疼你就歇歇吧。我一下子想起春天点绿豆时,我说腰疼死了,姐姐说,小小孩家哪里有腰。我指着我的腰问,我没腰,那这里是啥呢?姐姐说啥也不是。
绿豆作为一种双子叶的庄稼,长足了个也才大半米。茎上长着褐色的长毛,羽状复叶上挂着三片小叶。姐姐问,你知道她的小花开在哪儿吗?腋窝里;你知道她长长的豆荚长在哪儿吗?就是开花的那个地方;你知道一个绿豆荚结多少果豆吗?十好几颗呢。《本草纲目》提到绿豆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偏爱之情:绿豆处处种之。
三四月下种,苗高尺许,叶小而有毛,至秋开小花,荚如赤豆荚……北人用之甚广,可作豆粥、豆饭、豆酒。磨而为面,澄滤取粉……以水浸湿生白芽,又为菜中佳品。牛马之食亦多赖之。李时珍最后还感慨——“真济世之良豆也。”那年我们家的良豆收得可真多。姐姐说,种啥收啥,收啥吃啥。
绿豆一直是姐姐的最爱,一个伏季,绿豆汤姐姐熬了一锅又一锅,做得绿豆饭也五花八样,有绿豆粥、绿豆糕、绿豆饼、绿豆干饭等。姐姐还跟村里一位寿光老妈妈学做“扒谷”,把绿豆面、粉条、青菜叶炒一块儿,可饭可菜,香得我收不住嘴,吃吃就吃多了。其实,在草桥沟两岸,因为产量的原因,绿豆种的并不是太多。有时作为陪衬,套种在玉米的身旁。
玉米长得又高又大,像是一位姐姐护佑着小弟。当玉米结出嫩嫩的棒槌子的时候,绿豆棵身上也结满了密匝匝的绿豆角。绿豆不是很皮实,旱了不行,涝了也不行。有一种“胡绿豆”,是个小捣蛋,数量不多,但绿褐色的小身子藏在绿豆粒中,特别坚硬,咋煮也煮不烂。喝绿豆黏粥时,它开始使坏,冷不丁硌一下你毫不设防的牙。
我们姊妹多,娘顾不过来,小时都是姐姐带着我。姐姐和小娥、花枝她们做游戏,我就坐在场院边上的绿豆蔓上看。她们两人一组,背靠背蹲下,右臂挽着右臂,左臂挽着左臂,互相勾连,蹲好了后,一个问一个答:
天上有啥?
天上有星。
星里有啥?
星里有井。
井里有啥?
井里有蛤蟆。
蛤蟆咋不叫啊?
咕——呱咕——呱
到了说“蛤蟆咋不叫”时,俩人一齐用力,像只蛤蟆一样跳开去,喊“咕”时跳起来,喊“呱”时正好落下。
做完一遍游戏,换过来喊着再玩一遍,游戏要一直玩到月亮上来,我喊困了,姐姐才带我回家。我们姊妹五个,姐姐比哥哥小四岁,比我大三岁,学习用功,连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可为了供应哥哥和弟弟上学,她小学没毕业就被娘掐下来了。
在那时的村里,女孩上学无用论根深蒂固。其实也没办法,日子太苦了。姐姐退学后,家里的日子马上有了起色。在家里,她帮娘做家务,忙吃忙穿;在地里,她要放下锄头拿镰刀,收了麦子种棒子。最关键的是,姐姐最疼我,有好吃的让着我,有好穿的想着我,我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她会比谁都急。有个姐姐真好啊!姐姐是家里受累最多的人。
我虽然干活不少,终究是大部分时间在学校里,哥哥结婚不久就分家单过了。爹常年拖着个病身子,娘要照料他,妹妹身子骨小,农活都压在了姐姐身上。姐姐整天劳作,常常是披一身朝霞上地,迎一路月光回家。
绿豆种上了,河子西的大地上,美人如诗,草木如织。大地上到处是我难以做主的青春。姐姐坐在河岸上,风习习,水汤汤,一首歌她反复地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风吹过,不断有新枝窜出来,叶子越来越密,越来越绿。细雨,微风,初开的豆花。绿豆爬到哪里,小碎花就开到哪里,长长的豆角也便结到哪里,哪里的天空也就会被绿豆角支起一片来。绿豆棵快要长足个了,她的腋窝里,次第开出一地的碎花,黄微微,白生生,无端的让人心怜。
姐姐来看她时,绿豆用力抱着她的脚,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但姐姐并没等着把绿豆收回家。我星期天回家,娘说你姐姐结婚了。结婚?我咋不知道?娘说怕影响你学习。再说你一个孩子家,念好你的书就行,不该你管的事……娘的话还没说完,我脚一抬,一只脚床子就飞到了院子里。我进到里屋哐当一下关上门。
这是我第一次对娘发脾气,姐姐结婚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们这里还有个风俗,闺女结婚,是要哥或弟去送的呀。娘在外屋里说,你姐姐结了婚,把床给你倒出来了,以后不用在大炕上和我们挤了。我才注意到原先姐姐用的床上,已换上了我的被褥,床上面的墙上,红色的菱形纸上用毛笔写着:立新,做生活的强者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就在不久前,姐姐和我锄绿豆时还说过不想早结婚,结了婚,家里的农活儿咋办?爹的病咋办?可婆家催了好几次了,爹也想在活着的时候看着女儿出嫁。娘说:你想让你爹多活几天就趁早结婚!姐姐出嫁了,为了地里那些庄稼,我请假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还要拽上同学帮忙干活。
我扎了个看坡的窝棚,窝棚扎在靠近草桥沟的三角地边上,一是我怕一河子堐上长虫(蛇)太多。二是为了亲近这些绿豆,再说草桥沟里蛙鸣鱼跳的声音一直扯着我的耳朵。秋天,草桥沟里的水不是很急,白天我趟水玩时,水刚好没过我的小腿。水蓬花里的那些浮梢子鱼来拱我的脚丫,拱得我痒痒的。
现在,层层叠叠的蛙鸣爬上来,喂着我的耳朵,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我抱着一本《人民文学》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姐姐的叮嘱,是的,绿豆真该割了。阳光对庄稼的抚慰永不失约,别说是绿豆,任谁也受不了这种柔情,刚才就在我眼皮底下,不时有一撮撮豆荚再也撑不住,“啪”的一声脆响,绿玉飞散,长长的豆荚拧成了一条漂亮的麻花。再不割绿豆可真要爆一地了。我这样想着,枕着一沟的蛙声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仿佛梦到了草桥沟里水流的哗哗声,这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要把窝棚淹没了一样。我一骨碌爬起来,钻出窝棚,看见姐姐正在霍霍地割着绿豆,窝棚附近的绿豆,已被她割倒了一片。姐姐说刚才看你睡得香,没叫你。我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姐姐说昨晚上回来的。早晨起来给你烙了韭菜盒子,在地排车上,趁热吃吧。我一看姐姐连毛驴车也赶来了。姐姐说,我结婚娘也没让叫你,路过利津二中门口时,我还抹了好一阵子眼。姐姐说,不说这些伤心的了。你看花枝家的绿豆,熟绿豆撮得多干净,晚两天割不要紧。可咱家没劳力,今天说啥也得把绿豆割完,这绿豆再不割就都爆了。我大口吃着热乎乎的韭菜盒子,低头舀罐子里的绿豆黏粥,泪珠滚到了黏粥里。没想到割绿豆会割一天,连午饭都是在地里吃的。
割到黄昏时,月亮已早早地升起来了。姐姐说:“你饿了吧?紧紧手,把绿豆割完吧,省得明天咱俩都走了,娘在家发愁。”我确实很饿了,但姐姐的话必须听。再说,我饿,她不也饿吗?割完时,月亮已经升到头顶。姐姐说:“再紧紧手,把绿豆拉回家里去吧,拉到场里,就都放心了,明天,你去上你的学,我也好回沾化。”
驴可能没想到今天的活会干到这么晚,我们装车时,它有点耍驴脾气,忽快忽慢不听使唤。我朝着驴腚给了几棍子。装完车,回到村里时已半夜。我把车赶到场院里卸车,家里的狗迎到场里,轻声汪汪着叫我的名字,围着我的脚闻来闻去。我又累又饿,一脚把它踢到了一边。
老屋里,煤油灯睁着一只眼,望着姐姐给我盛饭。我端着碗绿豆黏粥,先暖和起手来。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地听娘说,快起来,吃了饭上学屋。我一骨碌爬起来问,俺姐姐呢?娘说早走了。我就想出去撵。娘说,这阵子早过了汀河,快到虎滩了吧。为赶着给你做鞋,她一夜没睡。我看了看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双新鞋静静趴在那里。我骑上车子,迎着西天的云彩,使劲蹬向利津二中的方向。我要去上学。
来到河子西时,我的耳朵里又隐约传来信天游的歌声——六月里黄河冰不化逼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棒子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女儿呦……风有点大,不时有泪水流出来。
我不是真的哭泣,而是让沙子眯了眼。来到草桥沟边上时,我突然感觉有点耳鸣,耳朵里被咕呱咕呱的蛙鸣塞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