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文学2021年第1期|陆源:青年札记(上)
“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我醒来时,已近中午。街头全是阳光、性感女郎,以及新一代吃饱饭的贫穷大学生。世界一派澄湛,仿佛堆满鲜柠檬,拥挤着金煌煌的圆熟果实……
1.醒来
“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我醒来时,已近中午。街头全是阳光、性感女郎,以及新一代吃饱饭的贫穷大学生。世界一派澄湛,仿佛堆满鲜柠檬,拥挤着金煌煌的圆熟果实。昨晚,我往粗糙不堪的墙壁上狂抄了四五百个外语生词,以期在梦里记诵。稠厚的夜色几乎令它们消融。凌晨两点钟,月光震动,犹如一篇序言。碎裂的星象在一摊油污的积水中映现,向周围虚无的楼宇讲授黑暗学课程,旁听者是几棵凋零的柘树和路边繁生的旋覆花……童年,少年,青年……矇眬之际,许多空洞的时光坐标忽然间得到充实。悔恨、怨懑、忧虑接踵而至,迅猛似灵口,将睡意驱散一空,将幻影和岁华归还给我。
记住此时此刻,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
光阴是独一无二的生活,也是不可思议的欲望本身。
我们依靠记忆与光阴缠斗。
2.面试
我饿着肚子,穿上又冷又硬的猪皮鞋,走在初冬早间泛黄的日光里。昨晚吹个不停的西北风此时已静息,天空愈显开阔,似乎布满了白垩纪的浅灰色星菊石。地面上,轿车鱼贯而行,接连亮起尾灯,好像一队传播福音的使徒,沿途释放汽油味。八点钟,最后一批赶去上课的学生冲进冂字形教学楼。八点钟,我向自己确认。然而,直到无边无际的广播停止它热情洋溢的喧嚷,直到饱浸了夜暗的土地在晨晖下隐隐波动,我才从大学时代的蜃景中清醒过来。冰凉的空气几乎凝固,操场上传出单调的哨子声。光线颤抖,穿过纷扬飘落的枯叶,正如一位法国老歌手所唱,留在一堆堆陈年往事里。就这样,第六个冬天准时登场,收网将我们困住。
道路两旁,白蜡树丢下稀疏、空泛的声响,单车一排排挨挤着愣神或打盹。我冷得两眼湿润,发觉一切都似曾相识。——不错,西装革履再一次让我上演变形记,再一次揭示我至今不知如何表达的、百般无奈的软弱感。我挺胸抬头,怒目而视,力图使自己看起来像一名又愚蠢又积极的无耻之徒,并且体内还住着个落魄的士族子弟。
很久以后我方才明白,不见得非要仿效夏尔·波德莱尔,立志做一个所谓无用之人。没什么必要……
负责招聘面试的女公务员脸色发绀。她抿了一口茶,将本人的求职简历、计算机等级证书、考试成绩单外加其他乱七八糟的狗屁材料捏在手里,命我坐下,说,开始吧。
“我是某省人民政府驻京办事处信访办公室的牛主任,这位是阻止信访办公室的胡主任……”走进大教室,便听到以上开场白。长满龙葵和马唐草的荒野。我闯向黑压压的人群,怀着决心,直视这片荒野,步入另一种生活。
“你好。”我嗓子干哑,轻咳了一声。
“你妈你爸都姓陈?”
“不,我妈姓陈,但我爸不姓陈。他和我都姓陆。”
“哦。你是……少数民族?”
“是的……我爸是,我妈不是。”
“哦。你会下象棋?”
“我……会下围棋。也会下象棋。”
“你喜欢体育运动吗?”
“我篮球打得不错。”
“你会计怎么样?”
“我就是学这个的。”本人竟大言不惭。
“如果让你从事接待工作 ,你觉得可以吗?”
“还行……”其实根本不行。
“好,你可以走了,有消息会通知你,再见。”
“谢谢,再见。”
第一次面试结束了。我离开可容纳四百人的野蛮大教室,饥焰中烧,走向食堂。隆隆寂静从未来的日子返回并亲吻我。
3.考试的中午
公园里,到处铺满了三尺厚的枯枝败叶,步道两边栽种着瑟瑟发抖的花毛茛。城市呼出的废气将这块空地重重包围,好像一只名为“臭屎”的水母困住一堆浮游生物。不少无处可去的男女走进小公园,在此度过又一个多余的中午。几棵苟延残喘的枳树旁,我躺到一块大圆石上,如同海鬣蜥依靠阳光来维持体温。冬季的天穹恍似一张贫血、疲怠、桀骜不驯的贵族脸庞,流云稀疏而高邈,近乎某些不可溶解的例外之物,四周撒满了鸟类的透明秘密。半封冻的池塘边缘,香蒲衰敝,苘麻凋萎,东一群西一伙的老头老太太步履蹀躞,耍起千番百样有助于拖缓死亡的花招。我艰难阖上眼皮,肚子迸发出饥馁的鸣响,于是胰增血糖素开始大量分泌,以降低饿晕的风险……
不管愿意与否,我们总在面对永无休止的考试。用规格奇特的铅笔填写答题卡,揣着作弊的冲动,在考场内肆无忌惮地放屁,交卷之际垂下抽筋的右手或左手。兴许一次次测试、检验、称量、筛选就好比一轮轮朝圣,我们良莠不齐,凛然直面那粗暴无礼的挑挑拣拣,并为此消耗了一生中绝大部分的雄性荷尔蒙。哦,秩序的深网,乖谬的天时,致盲的节候!戴上笼头,等待传讯!很多人不幸犯了阳痿——没准儿是有幸,也未可知?——他们镀金的灵魂饱经捶打、撞击,以便掌握一套逆来顺受的思想让自己快活,以便形成强烈的认同感,恰似俯身跪倒,去触摸大牧首的脚趾头……
4.实习间歇
我没有几个朋友,只因我总幻想着某一天,为朋友砍死一两个贼人奸棍,所以我不能再多交几个朋友,否则贼人奸棍将伤亡惨重。
隔壁的汉子抱着电话哭诉了一个下午,不断诅咒他无法甩掉的宿命蜗壳,令我心中一凛。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啊!
音乐从门外飘入:黄霑填词的《男儿当自强》普通话版。两名工人走进办公室,拎着个大塑料桶,拿着抹灰板和锯齿镘刀,要给龟裂似酥皮的墙壁做做美容。四点钟的世界一片明亮,恍若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终于抵达了天堂的城垣。
我缩在角落里,抛开油腻、滑溜的社会学杂文,翻看米·布尔加科夫的《回忆……》。它让读者感到,时光好像并未流动,只不过房管委员会主席已变作每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哦,房租,扎眼的房租,饥不择食的母狼,贪婪、卑鄙且冥顽不灵的黑水蛭。哦,房产中介公司,如蚁附膻,如蝇竞血……
天高夜冷的凌晨谁在为娘亲的祖国老泪纵横?太多人情事变!前方是一条炼魂之路,我还忙得连拉屎的工夫都没有。可那个晚上,当凌乱的灯火纷然初现,深含天机的圆环缓缓闭拢,当冬季女神在星空下打滚撒泼,歪戴的冰冠不慎遗落凡间,这时候,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低吟道:“兄弟,尘世是盲目的,尘世的盛名不过是一阵风……”我产生了伟大的幻觉,进而理解了那位诗人为什么宁愿掉脑袋,也要回到俄罗斯,直面侏儒饱欲死的各色主席。
因为我同样追问过自己:“除了往昔大院里生长的相思树、老屋子门前的白玉兰,以及每次从阳台望出去便能看见的小叶桉,你如何容纳更多事物?……”北方是广阔的异乡,寂谧如流水抚慰我们。多年以来,大河于寒潮中疾速奔逝。本地居民司空见惯的日子,则在春季多尘的暗穹下慢慢僵木。
套用老莱昂十二或者费尔米娜·达萨的习惯说法,俄罗斯人统统是一路货。“请允许我进入俄国吧!”他们深深凹陷的眼窝里除去眼屎就只有苦涩。
5.体检前夜
那一晚,我奋力给毕业论文写下句号,因为受风寒染上了严重的流感。次日中午,朗昼眩目,我在食堂看见不少大美妞端着铬橙色餐盘,攥着筷子勺子叉子,挤到售卖熟菜的柜台前舒头探脑。蒜泥煸豆角,四块钱;软熘肉片,七块钱……好一群新组装下线的成年男女!……我们将奔赴五花八门的工作岗位,沦为一堆烂柿果。未雨绸缪吧!雄鸡断尾吧!君子藏器待时!岁月之神是一名力道雄浑的铅球选手。而我等甚至没法像好兵帅克那样,贿赂医生,往自己的左臂上注射一管煤油。
太阳沉入层层叠叠的楼群顶部。下午已休克为一片光海。路人迅速沉默,急匆匆游向枯空的黄昏。五点钟,气温骤降,遍布整个古北界的岩鹨几乎在同一时间集体朝低洼地带迁移,树林变成了狂风的迷宫,积聚着《糖果屋历险记》的阴暗元素。我洗完澡才发现,竟无干净的内裤可换,而那些又脏又黏又臭的,正安安静静躺在脸盆里,五颜六色好似一伙食人生番。我恨不得把它们全数泼到窗前站满了傻瓜的大街上。
明天要体检。流感将使转氨酶偏高,导致肝脏异常,这么一来体检便可能通不过,若体检通不过,工作就得泡汤。推演至此,我感觉自己死定了,犹如一只冻僵的土拨鼠。
6.盖章
暖气刚停,西风劲吹。没多久,夜空的大量违章建筑便全被拆除,星体焚烧殆尽,煤炱般倏倏坠落人间。我嗓子发甜,攒积着咳嗽的冲动,不时用装满热水的铁茶杯焐一焐手。三年前,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节气,两位忧郁的同窗疾厄缠身,染上了肺结核,其中一人被校医院误诊为感冒发烧,另一人则自行对外宣称正蒙受胸膜炎侵扰。五周以后,几十名惊魂不定的男学生结队前往海淀结核病防治中心抽血检查,结果免疫指标全是大三阳。至于那两个难兄难弟,数月间,他们躯骸燥热,视力模糊,他们的咳嗽声堪比板砖,无止无休地轰向冰凉、牢固的夜色,撞击永不磨损的愁惨黑暗……谷崎润一郎说黑暗具有无限的层次,因此二人根本没机会将它砸穿,而只能将自己的肺叶咳穿。终于,这对配合默契的《魔兽世界》老搭档耗尽了血量和法力值,不得不申请休学,不得不住进香山某专科医院疗养,不得不走入深林绝谷中仰望斜月,去徒手捕螽斯,去感受恒常不动的秋末肃杀。依照十九世纪前期欧洲浪漫主义的观念,“那儿的新鲜空气有助于他们康复”。其余人等,只好怀揣难言的杂乱心情,继续原先的忙碌生活。大伙装模作样买来十几升过氧乙酸消毒液,四处泼洒,摧残了许多蟑螂,赶跑了珠颈斑鸠,并为他们的无知无畏深觉庆幸或稍感耻辱……提及上述经历,我不免要想到拜伦勋爵,这位美男子祈望自己死于肺痨、肠痨、肾痨、脊髓痨之类的白色瘟疫,死于结核分枝杆菌日滋夜长的缓慢侵蚀,因为如此一来,女士们会私下议论说:“哦,瞧瞧可怜的拜伦,他弥留的样子多么有趣!”其实,你若是也像我这般,曾经连宵彻曙咳得眼冒金星,恍惚看到千花万树,看到龙王散雨,看到某种骇人节肢动物的蚤状幼体,便不难发现,那些个病症无丝毫意兴可言,尽管从象征学的角度思考,它们与青春、才华、哀伤以及爱情有着莫名其妙的普遍联系……
大概是霉运已经远去,这天早上,我收到体检及格的消息。在充斥着阳光和爱尔兰轻音乐的煦暖中午,我胡乱编造了一份个人鉴定,自吹自擂,自矜自售,活像个强直性痉挛发作的成功学讲师。吃过午饭,学院的办公室开始上班。虽然我厌烦教务秘书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还是不得不涎皮赖脸地请她帮我盖个公章,好让几张寒酸的打印纸升格为一份合法公文。接着我逮住飘忽不定的导师,逼迫这位浪子回头的副教授和财税领域的养蜂人承认以下事实:首先,他经常指点我,关怀我,爱护我;其次,鉴定乃是他亲自撰写,有他手书签名为证。履行此项轻松而伟大的义务花去我导师两秒钟,随后他乘车去了机场。驴子都能够想象,这位了不起的专业人士今夜将入住武汉某高级酒店,躺在极度舒适的豪华卧榻上,谋划第二天如何让总裁们抢着往他兜里塞钱。同一时间,我可能读到伯特兰·罗素列举的一千零一种幸福之障碍:“在所有阶层当中,从最低层到最高层,经济恐惧在白天统治着人们的思想,在晚上作祟于人们的梦境,使其为工作担忧,为闲暇心烦。”
当一个人决定追求幸福,或许会发现,困难在于,以前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光阴堵死了通往彼岸的道路。我们似乎听见,那雄辩的闷雷从天边传来,亘古亘今,无终无始,很难理解它们所暗含的弦外之意。而此时此刻,没准儿庞大固埃就在你身旁行走,没准儿庞大固埃不过是个巨人症患者,脑袋上顶着稀薄的星际尘埃……
7.夜间宁谧……
夜间宁谧,潜伏着不安,冰冷的无形钟舌在门外庞大的幽晦中郁郁作祟。书桌上台灯柔和,少许痴呆的灰尘飞舞于光锥之内,灯罩的遮挡使房间上半部分一派昏暗。傍晚时还人满为患的宿舍,转眼变得又宽敞又舒适。他们到底跑哪儿去了,这伙毛脚鸡,这伙求雌狂?孤独的打桩机仍在几百米外延续金石撞击的单调声响。我躲在一圈一圈漾开的水晕里,感觉自己正拥有此时此地的一切……街灯辉煌,远处高耸的建筑群宛如一个绮丽的梦境,而更其高耸的电视塔好像一棵癌变的凌云宝树,这片似真似幻的物质连黑翅鸢也不敢僭越其上,它们受到月光操控,在清新的晚穹下集体失明。
大汗淋漓地吃掉一碗辣白菜面——这顿光芒四射的晚餐——我关掉台灯,携着轻微的满足感和虚假的饱腹感,继续观看一部冗长、坚韧、惊人的甘地传记片。印度圣雄以绝食的土办法,实现了诸多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然而,幼稚的美国记者却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若将英国政府换成阿道夫·希特勒,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还能奏效吗?——基督徒经常犯此类毛病,他们深信耶稣是全人类的耶稣。过了零点,窗台下路灯熄灭。如果遇上霜降之夜,如果你屏住呼吸,如果初春的物象比天空更荒凉,则可以听见星星的大潮在岑寂街市间流荡不已,还可以听见尘寰东南角的晷柱轰然坍塌。凌晨时分,班长又来捶门,想把一个老乡或熟人塞进屋子睡觉。我一听就知道是他,这哥们儿敲门像防暴警察,整栋公寓楼独此一份。
去年国庆节,有位朋友把《灰底色上的红衣夫人》推荐给我。传闻闷骚之辈大多喜欢米格尔·德利维斯这篇小说。红衣夫人安娜的魅力如雨水渗入土层,在可惊可骇的日常生活中越发绚烂夺目。第二天下午,我几乎是被撵出宿舍的,因为麻将桌上无兄弟,因为五个人没法坐四张椅子。春季大风扬起了工地的沙尘,吹得空罐头咵啦咵啦乱滚。中关村在残阳的彻照下灰头土脸,呈现深厚、阴沉的琥珀色,如同一堆来不及烧制便已废弃的旧瓷胎。苏州街与港沟路交界处,两列身穿清宫服饰的大姑娘小伙子,站在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前,动作划一地招揽食客,状似女鬼和僵尸。我从海淀图书城三楼一家僻静小店内买下几本打折的外国诗选。老板娘反复劝说她唯一的顾客,不如将整个架子上的诗集全数收走,理由是这些出版物统统打折,跟我手头那几册没什么两样。书店经营者对自己的货品往往缺乏了解。打折书架不啻废弃的钻石矿坑。下面,作为这一日旅程的终结,我请诸位牢记马克·斯特兰德的警告:“如果一个人公开谴责诗歌,他的鞋子将装满尿。”
8.夜间慢跑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我热爱的大师。每晚九点,去操场跑步,我总要想起他那首《几分钟》。诗歌的最后一行如下:
像黑暗坠泻的体育场上那些披光的赛跑者
塑胶跑道乃是一伙意大利人专程坐了飞机,从遍布古罗马遗迹的亚平宁半岛不远万里前来铺设的。因此,鉴于其昂贵的造价,并不是一天之中的任何时刻均向本校师生开放。每晚九点钟,我到达体育场,穿过一条绿莹莹的环氧树脂地垫,以“禁止踩踏草坪”的牌子为起点,开始跑圈。这时,我便一步步走进特朗斯特罗姆的《几分钟》,感觉一股力量把本人拽入诗意强烈的情境。我想到大师的《足迹》《天气图》《途中的秘密》《偏僻的瑞典房屋》和《晚秋小说的开头》……这些诗歌渗进了冰凉的骨髓,即使我从未尝试背诵它们。特朗斯特罗姆一共发表过一百六十三首诗,几乎都那么可怕。
在操场上,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健身者。比如春心荡漾的短裤中学生,比如穿羽绒服催汗的臭美韩国妞,再比如乱冲乱撞的肥佬、衰惫的京城大妈、肌肉发达浑似三角椰子的体育狂男、戴着大耳机的自恋师妹、手牵手跑得很辛苦的校园情侣……我们环绕草坪,按照各人的速度疾奔或龟步,彼此交错而互不擦撞,好像一个纷乱的漩涡星云,正专注于演示宇宙起源论的精简版本。屋顶上,月光沸腾,夜晚的景致如胶卷底片在暗房中显影。
9.智慧的道路
我步出暗无天日的学生食堂,头重脚轻,晕晕沉沉,踏上了通往智慧的道路。暮空好像一座巨乌贼的巢穴。行人倏来倏去,脸庞无不覆盖着漩涡主义的昏黑。油画色彩在楼舍、桥桁、树木和浑朴云块的光影间默默焙烧。我看到街边坐着个老头子。这家伙毛发稀疏,样貌诡怪,犹如一只患白化病的母猩猩,犹如一张脱色的旧相片。老头子并非在等死。他还要饕餮生活。他没羞没臊,耷拉着眼皮,饱绽的笑容蕴含着数十载不言劳倦的欲望,那是积岁累月、绛红发紫的深沉欲望。
如今,寻求智慧的道路上,重型机械正四下横行。以生活现况而言,本人唯有凭想象力来弥补各方面的匮乏。想象力不啻灵丹一粒!撑住啊,废枕忘餐,悬梁刺股,踽踽独行!可是年复一年,谬误强行挤入我们的脑袋,转变为执迷,最终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源于黑暗深处的波动在我脚底运行,使人忘记自己趔趔趄趄的窘状,想发足狂奔,想跃出圈套,从此一骑绝尘。这方狭长、逼真的立体幻觉之中,街边的大杨树振臂高呼,圆叶茑萝快速繁殖,馥郁的花瓣自天空旋转飘落,夕晖则化作匕首,投向我身后愚昧的暮烟,刺入蝮蛇般险恶的条纹状阴影……
然而,现实道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小教室在沉寂中等候。那儿曾经回荡着发音响亮的古希腊词句。至于我积重难返的大书包里,还装了许多艰难的习题尚待完成。不过所谓谜团,若今天无法破解,明天也同样无法破解。闪耀吧,渺远的孤星!生命之晨已经结束,正午行将来临……
10.生涯
如何形容一张哭脸?——“两行浊泪在她面庞间横斜。”
怎么比喻女人的乳头?——“仿佛一堆香软上悄悄凸起的两个硬壳。”
只要足够蠢,你也可以写出类似的句子,然后找一家出版社,策划一堆畅销书。生活不乏幽默,无论我愿意与否,都必须参与其中。荒唐的生涯开始了,好比革命时期的活报剧,演员和观众皆觉无聊。有一天我发现,外语字典是本人目前最喜欢的书籍,因为它很耐读,并且跟周围的事情不产生任何联系。确实,无聊的生涯开始了,尽管无聊,但交易不外如此。你还能指望什么?晚间怠然昏睡之前扫几眼诗集,第二天清早乘坐双层公共汽车去公司上班。现实是游移无定、巨大模糊的一团,完全丧失其意义。营营役役的生涯,泥猪疥狗的生涯!委诸命数吧!我已近乎匿形。我脚下十几米深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陌生人彼此拥挤,个个满腹牢骚,脸相可憎。地铁搭载着他们,钻入黑暗,继而再度钻入生活,看似一片混乱、实则严整有序的生活。沙尘暴玩弄着春天,闪跳着电焊火花的窗外景色一直绵延到平原尽头,离苍穹越来越远。适应了这么多年,汽油味依然让我感到难受。
运用想象力把这庸俗的世界推开是否可能?何不像蒙田一样,在自己内心打个滚?除此以外我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阻止自己进一步滑向虚空,深陷于时日的糟粕。夜间,徐缓的文字升格为存在本身,失意者举步维艰,将躯体交给无尽无边的城市……
要不然,试着用你长满青春痘的热脸,去紧贴那金钱社会的冷屁股吧。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现居北京。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广西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著有长篇小说《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兽》等,短篇小说集《保龄球的意识流》等,译作有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