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1年第1期|黄其龙:川上的婚姻
按她家与桂江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她的第一声啼哭首先落在桂江上,在桂江的江面划出大片的喜气。她从母体中挣扎而出,首先接受桂江的洗礼,而后生长、热闹、忧伤、平静,最后和……
一
按她家与桂江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她的第一声啼哭首先落在桂江上,在桂江的江面划出大片的喜气。她从母体中挣扎而出,首先接受桂江的洗礼,而后生长、热闹、忧伤、平静,最后和我相遇,决定过着眼下的生活。
我们从桂西南边疆地区崇左出发,在南宁、梧州分别转了火车、动车和大巴车,头挨着肩一路穿过喀斯特地貌山丛,掠过浔郁平原、浔江桂江交汇地抵达桂东地区的她家。百度导航上显示600多公里,总体行程前前后后要消耗7个小时左右。我们早早地出门,到了傍晚天色准备闭合的时候抵达,在车窗边上经历了从日出到日落的时间的渐进流淌,以及天色的渐进转化。
我们风尘仆仆从大巴车跳下,她拉着我的手,最先领我去看的就是桂江,“看,就是这条江。”她细细的手指在由近到远的空间里划过一大片水域,她踮着脚几乎腾跳起来,脸上挂着绵密的喜悦。
是的,就是这条江。生她养她的桂江。
我循着她的手指望去,江水隐隐从遥远的葱葱郁郁的山丘夹缝那里流出,不遇坎坷,不临深渊,夹在两岸的一些村庄中间寂静地流淌,终又隐隐消失于远方的山丛。它不属于涓涓细流,它属于浩淼大水的那一类,和她描述予我的并无二致。江面翡翠绿的“肌肤”细细腻腻的,色泽接近一片高山茶叶的表面,那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颜色,我迫切需要这样的水去清洗奔跑过的身体,更迫切需要这样的水去涤荡疲劳的灵魂。
“静水深流,静若处子。”我默念道。我始终相信静水会深流。眼前江水内里的静和我热爱的淡远的宁静存在暗含的呼应,比如它闷不出声,我也很少说话;但安静之间我们似乎都在拼命地奔流,咬住仁慈与善良,情怀与热忱,去辅佐终极目标和活着的意义。我初来乍到,内心的喀斯特山丛突然有了落脚的水面。
我们还在桥头上立着的时候,她父亲驾驶一辆男式摩托车从对岸经过桥赶来接我们。他在周围停好摩托车后,端出两只手来接过我们的行李,他嘴上叼着香烟一直喷出烟雾,一边吧嗒着当地的土话跟她讲话。我慌乱地插了进去打了个招呼,“叔叔好!”他调整了一下腰身,眼睛往我身上搜了一遍,仍旧喷吐着烟雾点了点头说:“好,路上辛苦了吧。”我知道我要面对他不止这几秒钟那么简单,我没有像热气球那样膨胀而出的底气,我感觉未来可能要困难重重。我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猜测一个男人的最终想法。
这位今后与我产生瓜葛的父亲,头顶秃得光亮,头皮反射一些太阳光线到我的眼睛,让我感到阳光灼灼。是的,我不应该这样看着他的头皮的,何况我即将请命于他。他身穿条纹T恤和深灰色的西裤,条纹T恤大概有了一定岁月而呈杏色。我慌忙从他手中抢过一些行李,用了一些力气将最大件的行李箱架在摩托车尾部的托架上,同他拉紧胶线绑住蘑菇似的行李堆。他也终于把嘴上的香烟吐出,跨上摩托车转过头来同她说了两三句话,大概说先把行李托运回家。乡村教师的典型形象在他身上显得极为饱满、热烈,一览无余。
“爸准备退休了吧。”摩托车驶向桥对岸的时候,我转过身问她。我在她面前是要提前叫爸爸的。
还要工作五六年。她平静地说。
应该还可以养养头发的。我说。
我们步行回家,天渐渐黑了下来。过了桥要穿过两条狭长的街巷,其中一条街巷两侧嵌满许多门面并不热闹的服装店、杂货店、小餐馆等,另一条街巷最接近她家,两侧的建筑显得有些颓败,越往里走越不见服装店、杂货店和小餐馆,只见一些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猫。这条街巷给人的感觉是时间倒退回民国或者更早的年代,更多的人搬离了乡镇去往城市谋求更灿烂的生活。
她母亲是个瘦弱的女人,身上穿着宽松的衣物使她的骨骼飘立起来,整副躯体离肥胖相隔世纪之远。我进门的时候,她正提着一只烫了毛的鸡往厨房里赶。客厅暗红色的木制茶几上摊着一捆还没摘去枯黄枝叶的空心菜。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做一些事的,比如冲到厨房帮助她完成今晚的晚餐,或者把眼前这把空心菜摘好,再或者跑下楼到镇集市上买几斤排骨。然而我目前还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还不了解这个地方的习性和风俗。我提前被他们喝住了,她母亲命令我不要动。
我突然变成了傻子一样,脑子失灵,杵在客厅里什么也做不了,承受孤独与空气对峙。
二
当我从睡梦中爬起来的时候,这个小镇集市传来“咣咣”剁牲畜骨头的声音。她母亲早早出门去了,她在镇上经营一处卖衣服的摊子。我走出房门,她父亲在阳台上用圆石碾玉米粒,他要伺候从山上捕来的竹鸡、斑鸠。“我想出门去看看江。”我说。
白云在头顶上袅袅翻卷。白鹭从远处的一处密林里飞出,在粼粼的江上翩翩展示轻柔之美,女人的婀娜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白鹭启发的结果。太阳光线落在水上,水面敷上一层融融的暖色。这一切是那样的美好。我启用心理暗示,提醒自己:思绪的开合不应承受那些让人感到束缚和不悦的想法。有一只粉粉的蛾落在我眼前不远的水面上,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川上的哪棵树上摔落。它扑棱扑棱地在水面上挣扎,那是临死前的最有力的挣扎。我看到从远处剑一样游来觅食的鱼儿,很有可能将它一口吞没。它振动着的躯体和翅膀,在水面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细细的波浪,那波浪呼应着天上洁白的云,呈现某种流动性的洁白影像。那倒是一幕极美极美的舞蹈。牺牲的悲剧和舞蹈的审美突然在同一个层面的纬度和空间里,让我感到欢喜,也让我感到忧伤。
我突然想到孔夫子。2000年前,他发现了“川上”心理现象,即在川上徘徊的人,往往内心恍惚,感到有莫名的东西从身体里流逝。他看到流水进行无声无息的线性流动,想到人生的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流逝——时间的流逝很可能也是线性的,他感到毫无办法,只能怀伤: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那颗隆起的连着浩渺世界的脑袋果然厉害。此刻我立在川上望向白茫茫的一大片水域,我,就是孔夫子描述的当下对象。
在那方充当餐桌的窄窄的红色茶几上,没等她父亲和母亲发问,我就主动交代了我的家庭,我的工作,以及身世经历。那是天经地义式的暴露。我用尽了有生以来积蓄在胸的所有勇气,把那些事情吐出来,还用了很多的气力。
父亲在我读高三那年就过世了,我现在和母亲、妹妹住,爷爷奶奶还在,同两位叔叔住。我说。
哦,你妈妈也不容易。
我说,是的。她一直在支持我,每一件事都支持我。
生活会慢慢变好的,现在上班很忙么?小翟跟我们说过,你中午下班都在局里休息的,买张折叠床放在办公室吧,可以躺一会,醒来再干活。
胡乱搭几张椅子躺下,办公室有打印纸可以当枕头用。我答复道。
谈到我母亲的年龄,她母亲说她是姐姐,大我母亲两岁。我翻开手机相册,迅速找到母亲的相片送到她脸前给她看。其中一张相片里,母亲立在老家房屋的门前,手上握着一把青黄相间的菜梗,她踮起脚跟把菜梗抛到鸭圈里喂鸭。她身材短矮,动作迟缓,眼神有些飘散,我家的鸭正朝着她转动眼球,望着她手上的菜梗嘎嘎叫。我点了点手指将照片放大,说这就是我母亲,她在家养了不少的鸡鸭猪。在这张相片里,位于母亲身后的老家房屋虽然是新建的两层半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但房子中间的门和窗还没安装,任何一股或大或小的风都可以在我家房屋肆意穿行,风显得很自由。
后来谈到桂西南崇左地区的天气,谈窗外夜幕下无声无息的桂江,谈公务员考试,谈来回车程……
他父亲则关注桂西南地区的生态,问我喀斯特地貌石头山上是否有竹鸡、斑鸠,有人上山捕捉过么。我说,犯法的。他说,打算把阳台上的两只竹鸡和一只斑鸠放回山上,可是自己这一关过不了,每天早上好吃好喝地伺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人与动物的微妙情感,像割肉一样难以下手。
无论谈到什么,我总要在谈话的中间,试图去表态我多么爱他们的女儿。我特意搬出了我们在一起的六年时光,气力饱满地强调家务活都是我包办。但是我没有提到彩礼的问题。我怯懦、自卑,提起的勇气如同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疲软了下来。我自己给自己创设了婚姻的悬念。我的眼睛抬不起来看他们脸上的晴雨表,但是眼球转动得很厉害,扫过周围的家电、窗帘、柜子,最后落在自己的衣袖、手臂上,试图从它们身上搜出一些话题。
我说买了房,只是95平米,三房两厅。月供不到两千,三十年。
工资会涨。他父亲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
“男人要有爱好,不然死气沉沉。”又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我说打篮球、写作、钓鱼,谈到钓鱼的时候又扯到了窗外的桂江。
…………
川上生长着芦草,它们不规则地朝着不同方向舒展身躯。只要我在川上徘徊,无论我在桂西南地区的喀斯特地域,还是在桂东地区的土山脚下,都能瞧见它们张狂的枝叶在风中哗哗奏响乐章,那乐章呼呼的野性十足,是无拘无束的乐章。这乐章,我好像在电影《加勒比海盗》那支小提琴演奏的主题曲里听取过。我喜欢把整座躯体沉进去听取这样的乐章。此刻乐章在人间最清灵的川上发声,它哗哗的、呼呼的声音总能盖过一些思绪,我的耳根反而能更清醒、提振,心灵也更可自持和坚定。风扫过的时候,芦草斜斜地往同一方向压低身姿,集体呈现了最赤裸的躯体,排排躯体的线条清晰可见,白绿的色泽,用手去摸能摸到它的不屈力量。嗯,在川上睹物,我同时获得暂时的、不彻底的超脱。
三
2000年前的孔夫子或许不知道,他的儒学体系在2000年后的一位年轻人这里,产生的心灵理疗作用并不大。
三十一岁求婚结婚,在城市不算早也不算晚。然而在光棍率让人绷紧神经的农村,这个年龄尚未娶妻生子,人们的眼睛总落在你的身上,人们通过眼神催促你去完成结婚和生子的生命过程。长久以来,一个人的婚姻与全村人都有瓜葛,个人的命运似乎要服从大局的命运。
母亲下了最狠的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娶过来。年初的时候,她包了村里的一辆三轮车到镇上买了五只猪仔,年中的时候又买了许多鸡鸭仔,现阶段她已经养肥了那些鸡鸭,而那五头养到差不多大的猪受到非洲猪瘟的侵袭,全部呜呼命丧,夺走了她的很多眼泪。那些活着的鸡鸭从早到晚“嘎嘎”叫,在房前屋后以及芭蕉树下嚼食走动的场景很是热闹,母亲去喂食时它们常追着母亲的脚后跟不放。它们即将在我的婚礼宴上扮演“肉”的角色。母亲提前张罗办酒的一切,猪的事情她也联系好了镇上的肉铺。她一个人对着空气埋怨说,“贵,黄金猪肉。”那时猪肉已经涨到二十八元一斤。她提前广布天下,说我年初六办酒,以至于后来我与村人照面时,对方总满脸喜气地打听我的这个事情。
我不只担心时间的问题,同时还要担心礼金的问题,婚礼消费的问题。
五万的礼金肯定要有的,她这头要办酒也要花三五万,我那头为了让母亲高兴,怎么也得在老家办宴,也要花三万。整体算来,我至少还要找十万块钱去解决我的婚姻问题。而在此之前,我和母亲还没有还清建老家房子欠下的六万块债务。
我这样想着,川上吹来乱糟糟的风,它们灌进我同样乱糟糟的脑袋。忽然之间,我感到头疼,脑袋快撑不下去,好像要爆炸。
母亲再次坚定地说,她还会去到东莞原来的那个工厂再打两三年的工,帮我解决一部分难题。我知道她很坚强。她先是还了父亲重病住院那段时间不知去哪里找哪个亲戚借的三万块钱——那年我面临高考,钱的事情她从来不让我过问,她一个人默默承受。几年后我考上教师岗位,她又从哪里拿出六万块钱让我付房子的首付,再后来又从哪里拿出三万把老家的土房子推倒,请手工最便宜的师傅一点点建起来。我不知道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折腾,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围绕着我转,并且她不妥协命运对她的安排。广东的那家工厂是她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场域,而我不小心变成了我自己所厌恶的啃老族人。
母亲拼命地往前赶,我也拼命地跟着她往前赶。我常常自嘲,母亲和我是典型的物质异化个体,在物质面前丧失了心灵自由,被来自生活深处的闪电恶狠狠击中。母亲不懂什么是物质异化。我们母子二人解决城市住所,解决农村住所,解决婚姻的重大开支,还房贷,还老家的债,还信用卡的债,物质正在无形地吸走我和母亲的血液和呼吸。我的骨骼比较突出,体型也算庞大,但精神和气魄正在一点一滴受到现实困境侵蚀,扭曲,我很害怕母亲突然间承受不住。
我和母亲并不能像孔夫子那样,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完整的个体,有完整的可以对抗时间和生命流逝带来创伤的儒学体系。
我想到自己的出生日期,对应孔子提出的川上心理现象,末了指着无声无息东去的桂江,什么也不做,内心充满惶惑。1989年农历6月19的这一天,时间安排我夹在80后和90后的最正中间,时间拉开的空间使我肩负双重身份。80后的人通过自我奋斗创造住房和婚姻条件,90后则是父母代替创造,我一半靠守寡的母亲拼命追赶,一半靠我筚路蓝缕,一点一滴积累那十平方米、二十平方米,瓷砖、腻子粉、衣柜、灯饰……
是的,我只是一抹影子而已。网上的许多新闻不时跳出来强调结婚礼金的逐年攀升,当下已经涨到几十万、百万,房和车已经是不成文的前提条件。我在手机屏幕上刷到这类的新闻,竟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套了进去,假想类似于今日所面对的问题,即数额的问题和如何解决的问题。我感到新闻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把我死死地比下去。
婚姻是一道围城,婚姻的条件又是一道围城,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城院很深,然而多少人一往而情深。我的那道围城,重兵把守,手持器械盘问我的经济状况。
四
她家的窗户依然开着,我再走近几步,透过窗户还能望到那只竹鸡和斑鸠的二三抹影点,它们跳跃着发出清爽的鸣叫声。他父亲蹲在笼子前挑逗,双手在笼子前比划着某种“鸟语”,嘴上也学它们的叫声。这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工资依然微薄的乡村教师,正在给后半生寻求心灵抚慰。
鸟儿们是快乐的。这位即将与我产生瓜葛的父亲也是快乐的。
我靠在码头的一根石柱上,眼睛盯着一些散乱的云朵,云朵没有固定的形态,却有生气的精神。云朵倒映在水面上,水面如同云宫。心脏的跳动像极牛蛙鼓着大大的腮帮肚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心脏呈现打开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呼吸和想法高度统一在某一层面上或者某一思绪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大江停止奔流,奔流是逝者,也是归宿,它的终极目标就是大海,漫长的途中滋养两岸的万物生灵,万物生灵得以蓊蓊郁郁、意气风发地生长。它与大海相隔千里万里,但它有着强大的心脏支撑着它的意志和气力,它拒绝胆怯、平庸,它不关心在川上徘徊的你发生了什么事、经历了什么以及风云怎么变幻,也不会说“相信我吧”,与你打招呼潜移默化地给你注入力量和意志,让你浑身的血液饱满贲张。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江不给予生命滋养和力量的。
孔夫子 “逝者”的能指不应简单理解为时间的流逝,而应以人为中心,包罗生命和人生万象。一切事物都可以理解为逝者。但孔夫子那高高隆起的额骨,让他广阔的额头像千万株向日葵那样蓄满了阳光。阳光下,我似乎看见他站立在川上轻轻挪动着右手抚合在左手上,两只手正压着一整套儒学的秘密,笃定地放在腰身的方寸前方,双目紧锁芸芸万物众生。浩淼江面吹来的缕缕风,掀着他的儒衣往身后漫漫地飞去,缠绕着他莫大的思绪。他知道他不能改变流水的方向和时间的姿态,脸上出奇地风轻云淡,心上丝毫没有生发过悲伤。孔夫子莞尔起来,也悲悯。川上立着他的许多弟子,这些弟子妆容淡雅,深思邈远,在江面前翘首等待孔夫子的智慧。他以逝者的身份培育了儒学体系。
我把影姿投射到水面。那翡翠绿的流水,并不是我生命外在的流淌,而是在我体内寂静地流淌,它能从我的胸腔里像撕裂一张纸一样,扯走我的思绪,让我有了远方的诗意,苦难的诗意。孤零零徘徊于川上,我更加注重人生的内在形式,内在是曲线的,自有它曲折的审美意趣。我霎时觉得婚姻的那两道围城也自有风光,那扇窗户的里头,有绵密的幸福弥漫着。
“回家,喊那位父亲为爸,那位母亲为妈。”我自言自语道。
走!
按照习俗,父亲过世,则由我家两位叔叔出谋划策,叫上我这边的许多亲戚,带上杀好的猪和未杀好的鸡鸭等,走上七百公里的路程到达她家,和她家那边的许多亲戚大开大合地吃一顿,才算是我此行的必要礼数。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没多想就冒冒失失地抵达她的家,然后冒冒失失地开口。我这样的冒冒失失有反习俗反常理的意味,但很多时候,我宁愿相信真情和真爱,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未来幸福的广度和深度。习俗和常理固有它存在的合理解释,并且有一定的根深蒂固的不可逆性,但如我这样经历了人世变故的人,要讲究起习俗和常理,是很让自己难堪和受伤的。
我挪动脚步,内心隆重地走上坡去。
五
那方窄窄的红色茶几上,有一块方形玻璃压着,它含糊不清地倒映着我的面孔,和我头顶上的那盏老式电灯。屋里有些暗。
晚饭过后我们围在红色茶几前坐着,要多少礼金?要办什么样规格的婚礼?他们没有提出。
他们的面孔同样映在那方玻璃之中,与我的面孔交汇,我们的额头通过影子触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影子光秃、瘦小,而真正的躯体就坐在我的正对面,显得伟岸大度。
我是极其幸运的。她父亲嘱咐我和她好好生活下去。说找个时间从这个被水牵着奔跑的马江镇乘大巴车转梧州,梧州乘动车上南宁,南宁再转大巴车到崇左,跨越桂江、浔江平原,穿过密集的喀斯特地貌山群和无边无际的甘蔗林来和我们小住一段日子。
我说,好啊!到时我们上南宁东站接二老。
她母亲夺过话语权,说备孕要提上日程。天底下的母亲都这样着急,这样的话我母亲也很着急地和我说过。我脸颊有些发烫,心里却感到幸福突然降临,如同突然饮了一罐蜂蜜,甜到五脏、四肢,耳朵发烫。她很快又转过脸用本地话和她女儿说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她正在向她的女儿传授经验和秘诀。
她父亲喝了点小酒。
我也喝了一大口下去,气氛突然热闹起来。
我们共住了两日,第三天一早返回崇左。她母亲将我们送到来时的桥头。桥头是个候车点。因为瘦弱她一路上的脚步很轻,但话特别多,对她的女儿交待了很多我听不懂的事情。往梧州方向的车还没到候车点,她自个儿去到一旁的猪肉铺向光着膀子的屠夫比划购买猪排骨,后来用几个塑料袋包好塞到我们的行李箱,说:“到崇左就天黑了,那边菜市也关门,就从这边带回去吧,天气不那么热,不会发臭。”我伸出手来拦也拦不住。其实在出门之前,她就已经把空心菜、红薯叶、茄子、百香果、葱、蒜等打包成一个大袋子,同样塞放到我们的行李箱,这些蔬菜水果是她在楼顶上亲自种养的有机肥蔬菜和水果。那两日我上楼顶看过她的菜园子,各类蔬菜长在各种各样的盆盆罐罐里,因为吸收最为饱满的阳光而灼灼生长,长势很壮观。我由衷佩服她的创造力,觉得女人是天生的自带光环的劳动者。她在生活上是一位精打细算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相差不了什么。
后来车到了,她和她母亲拥抱了一下。我说,我们回去了,等我们公休或者国庆再来看您。
我们上了车,她候在原地,看着我们的车启动,开远,消失。
黄其龙, 1989年生,广西崇左市人,有多篇散文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广西作协会员,崇左市作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