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生命的慰藉
那时,人在西藏。已经过了想家哭鼻子那个阶段了。
我刚从基层连队调入专业创作室,便接到一项光荣的任务。那阵子,千里之外的故乡刚好是忙收割麦子的季节,电视新闻里连续……
一
那时,人在西藏。已经过了想家哭鼻子那个阶段了。
我刚从基层连队调入专业创作室,便接到一项光荣的任务。那阵子,千里之外的故乡刚好是忙收割麦子的季节,电视新闻里连续几天都在宣传西藏岗巴模范营的事迹。岗巴,藏语意为“雪山附近的小山村”,平均海拔4783米,被称为“生命禁区”。母亲一边忙碌,一边看电视,然后打电话找我,仿佛在电话那头的母亲预感到我要去岗巴,于是便对我滔滔不绝地讲那个地方多么危险、条件多么恶劣。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望着天花板倒吸了一口气,很快便镇定自若地问母亲是否听过那首《家乡》?很好听,很流行。岗巴就坐落在歌曲中的美丽家乡。母亲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最后她说她不懂什么流行歌曲。我找出那盘歌的磁带,通过电话让她听到了歌唱雪域高原的美妙之音: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阿妈说牛羊满山坡……我告诉母亲,第二天我就要去采访岗巴营的官兵,他们的故事多得数也数不清。要知道,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受领到的光荣任务哟,说不定还能上电视呢。
母亲听了,既高兴又舒心地哼着歌曲,放心地挂断了电话。数月之后,姐姐无意中在我最新出版的散文集里翻到了我描写岗巴的文章,她指着那些雪花落在睫毛上的哨兵照片,对母亲说:“妈,你快看,这就是弟弟上次在电话里对你讲的岗巴。你看吧,那里的军人在夏天里就连一片绿叶也看不到。”
母亲愣在那儿,流下了心疼的眼泪。
在西藏从军的16年时光里,因为工作需要,我走过西藏的很多地方。许多时候,走到没有路时,就摸着石头过河,我知道,走过去,前面一定会有雪峰,雪峰的下面有金色的青稞地,里面扑闪着风霜和阳光。在自己认定的文学路上,我从没有停止跋涉。我常常坐在灯下,捧读一册山河、或一页安静的时光,文字驱散了多少喧嚣与不安啊。我告诫自己:只要你对军营、军人、军旅生活的那份感情赤诚、真挚,你的文字就不会欺骗读者挑剔的目光。
而我,却在第一次担纲重要任务、独自上路之前,欺骗了我的母亲。作为军人,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想原谅自己,但世界原谅了我。这个随口而出的谎言在我的生命中来得随意而突兀,且具备了音乐的质感与文学的性情,至少它安抚了麦田里的母亲牵念边关孩子的那颗焦躁不安的心。虽然,岗巴离日喀则还有很远很远的路,拉萨至日喀则的路当时也随时面临洪水季节的塌方,一路上布满了未知的艰辛与遥远的坎坷。每一回,看见冷酷冰雪包围的牧羊人和他孤独的羊,我就会想起母亲。只要能让她的心踏实一点,只要我能安全地抵达,并且漂亮地完成任务,或许,这种善意的谎言就是可以原谅的。
母亲一定会理解儿子的谎言,她对儿子的爱与儿子对军营的爱一样热烈、深沉。这份爱慢慢渗入时光的肌理,时时慰藉着一颗逐渐成熟、坚韧的心。
二
清晨,窗外随风飞舞的雪花,勾起了我对一个男人和男孩的回忆。
1996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我第一次从西藏的基层连队来到成都的一家杂志社学习,环境特别陌生。刚放下行李,收拾好铺位,编辑部的人对我一番交代,便给了我一辆自行车,让我上街买些办公用品。我顶着小小的雪花,谨慎地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冷冷的街,也许是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有点儿过于兴奋,停停走走,这看那看的,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当买好日用品转身往回走时,路上早已铺满厚厚的积雪。纵横交错的马路,挤满了停滞不前的车辆,回去的路早已没有了方向,抬头已见华灯初上。
路上行人也越来越稀少,我焦急地跑到电话亭给编辑部打电话,可无人接。该想到的办法,我都想尽了。雪越下越大,风不时地将雪吹进脖子里,就在我蹲下身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踩三轮的中年男子停在我身旁。我对他讲了我要找的地方。他让我上车避避,等雪停了,他送我。都快晚上10点了,雪仍在不停地飘,只是没有几个小时以前那么猛烈。那个男人载着我艰难走过了几条街,拐到一个商店时,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叫我呢!”我拉开结了冰碴子的帘子,诧异地望着他:“不会吧,我怎么没听到呀?”他把三轮停稳后,我从上面跳下来,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果然看到一个男孩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解放军叔叔,你的自行车,给你。”他把我扔在原地的自行车送来了。“你等等……”我惊讶地望着匆匆离去的男孩,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已经淹没在夜幕中。我倚靠着那辆自行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冰凉的雪花落得他满身都是。他说:“前面就是你要去学习的单位了……”
此刻,我凝视着窗外,那些落在朵朵蜡梅上的雪,无法融化我的念想,从前的冬天和雪中的人,在我眼前时隐时现。如今他们在何方?那些灰旧的小街早已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道,那个一次又一次翻新改造的广场已成为地铁的中转站,那么多曾经的田野变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群,倘若有一天能在成都的某条古街上发现他们该有多好。他们一定不记得我了,但我却一直记着他们,记着这样一件只要想起就让人内心倍感温暖的事儿。那个推着自行车朝我匆匆撵来的男孩应该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了吧?男人的三轮车早已解甲归田,可能老人家正开着小轿车行驶在去郊外旅行的路上……
天空缓慢放晴了,雪花天使渐渐回到了天空。弥漫在成都上空的雪花,送我一生慰藉。多年不见的雪中人,假设我们能在雪中重逢,能不能相对应答?坐下来喝一口浓郁微涩的红茶,谈一谈多年前那一场远比今天更狂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