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1期|吴克敬:母亲过宁夏
我不是个讲究的人,但我在措辞这篇短文时,在题目上竟一时糊涂得不知如何是好,究竟是用一个“到”字呢?还是来用一个“走”字,或是一个“过”字?涌入我思维里的这几个字,使我琢磨再三,最终选择了一个“过”字。因为我要说的这位母亲,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黄河啊!
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黄河,她在来到宁夏的时候,已经走过青海、甘肃、四川三省的广袤地带,这才径流宁夏,一路汤汤荡荡、浩浩渺渺地走着,还要走过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数省,直达渤海边的东营,带着黄河母亲独有的那一身气势,汇入大海。所以呢,黄河在径流宁夏的时候,用一个“过”字,似乎才更恰切。
黄河母亲在从她发源的青藏高原走来时,如一位恬静的少女,不温不火,不急不躁,走得从容、清亮、纯净,又还缱绻、缠绵,为上游的青海、甘肃、四川,孕育出了多少让人眼睛发烫的事迹呀!
“天下黄河富宁夏”。我们伟大的黄河母亲,不让人嫉妒她是不可能了,她是偏爱宁夏的,在这里她把自己壮丽妖娆的身躯,心甘情愿地委屈成一个大湾,让宁夏得天独厚,获得了黄河母亲更多的恩惠,还有滋养和孕育。
作为文学月刊的《朔方》,应该就是黄河母亲完美的一个孕育了。
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六十多年来,推出了以张贤亮为代表的一批优秀作家和脍炙人口的力作,为宁夏文学走向全国乃至世界发挥了重要作用。2019年9月21日,是《朔方》创刊六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日子,座谈会上,我有感于张贤亮在《我与<朔方>》一文中的一句话,“《朔方》就像文学爱好者的阶梯”。
我是幸运的,居然忝列其中,也是《朔方》阶梯上的一条文学汉子。连续几个年头,我都有短篇小说或者散文,攀爬上了《朔方》的阶梯,受他们青睐,在举办的第二届文学奖评选中,我的一组《故乡尘事》散文,先被《散文·海外版》转发后,就很开心地获得了《朔方》文学奖。
我写文章的初衷就在于此,却不止于此。
同在西北地区讨生活,我爱我的家乡关中道,也爱塞上明珠的宁夏,山水相连,义气相倾,我们还有些属于自己朋友间的那一种亲近,见不见面无所谓,心里是要经常地想着哩。
“关中的黄土埋皇上”。自幼生活在关中道的我,出门即能看见堆土如山一般的皇帝陵墓,应该说不会对此有什么稀奇的了。但我走上宁夏,在贺兰山脚下,看见那西夏王陵,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最为引发我注意的,是那头入了博物馆的鎏金青铜卧牛。
我听说了,贵为六畜之首的鎏金青铜卧牛,在1977年之前,还憋屈地藏身在那座陪葬墓里,无人知晓。考古工作者很有信心,也极有耐心地泡在发掘现场,送走了春天,送走了夏天,又送走了秋天,直到料峭的西北风刮过层层叠叠的贺兰山,刮到大家流汗的脸上,这才把深埋地下的鎏金青铜卧牛,从淤泥和流沙中,慢慢剥离出来,几与一头活牛相类似。与鎏金青铜卧牛相媲美的,是贺兰山岩画了。
在贺兰山山口,景色幽雅,奇峰叠障,潺潺溪水从沟内流出,据研究者统计,约有千余幅个体图形的岩画,分布在沟谷两侧绵延六百多米的山岩石壁上。画面艺术造型粗犷浑厚,构图朴实,姿态自然,写实性强。以人首像为主的岩画,占了总数一半以上。其次为牛、马、驴、鹿、鸟、狼等动物图形,还有舞蹈和交媾的生活场景。
我在那里逗留了多半天时间,要离开时,那只刻画在岩壁上的一只手,蓦然伸进了我的眼睛。
我必须承认,我的眼睛被那只原始人的手戳痛了。但我又被那只手所牵引,向半山岩上爬了去,爬到了那只手的旁边,我把我的手伸过去,想要与那只手轻轻一击。然而我把手伸错了,我的右手完全无法与那只手相契合。于是我换成了左手,依然无法契合。原来自信我的手,生得是不错的,常年舞文弄墨,倒也白白净净,光滑细润,但不敢与那只岩画的手比了呢。我搜罗着形容女子手的文字,搜罗许多,却似乎都不足以描绘那只岩画的手。我敢肯定,那绝对是只妙龄女孩的手。女孩是曼妙的,如神仙一般,走在了贺兰山的山口上,她该是无意的。无意地把她的左手,扶在了那面岩石上,留下些微的汗渍,她便离开了。她也许不知道,有一个深爱着她的男子,从此守着她留着汗渍的那一面石岩,小心地依着她汗渍的手,琢磨刻画在了上面,千年万年地传流下来,让看见的人,要思之猜之,难以忘怀。
我就这样的把那只远古时女孩的手,记忆在心里许多年了,念念不能忘记。数年来,当我想起那只女孩子的手,就要在心里措词一番,什么洁白如玉,什么手如柔荑,什么手指纤纤,什么指如葱根……我总是找寻不出一句准确的话,帮助我认识那只女孩的手。我为此都仇恨起来了汉字,怎么就没有一句半句的文字,让人能一目了然地描绘那只手,唯觉那只手,古往今来,世无双矣!
研究贺兰山岩画的专家分析,这里的岩画大部分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北方游牧民族所为,也有其他朝代和西夏时期的画像。刻制方法有凿刻和磨制两种,凿刻法痕迹清晰,较浅;磨制法是先凿后磨,线条较粗深,凹槽光洁。那只女孩的手,就是先凿后磨而成的。
不过,我还是要把这美得叫人心疼的岩画之功,给予黄河母亲的。
伟大的黄河母亲,在宁夏的杰作太多太多,我是说不尽的。但张贤亮的镇北堡西部影城,不说就绕不过去。作家张贤亮慧眼独具,竟然发现荒凉、黄土味、原始化及民间的东西,有特别强烈的审美内涵。那种奇特、雄浑、苍凉、悲壮,还有残旧和衰而不败的景象,打造出来,可是一件十分令人惬意的事情。
镇北堡西部影城,在张贤亮的规划下,没怎么费力气,就浪出了个“东方好莱坞”的美誉。迄今为止,这里已拍摄了获得国际国内大奖的《牧马人》《红高粱》《黄河谣》《黄河绝恋》《老人与狗》等百部影视剧。不断发展,还拓展到茶艺、点心、足浴、客房、网吧、棋牌等服务领域,宁夏特色风味的食神府餐厅、旅游纪念品商店、古装摄影、骑射、姓名作诗等多种娱乐活动,及捏面人、皮影、拉洋片、糖画、草编、泥塑、剪纸、活字印刷、烫画、布艺、刺绣、魔术表演、杂耍等民间艺术表演,琳琅满目,数不胜数。我漫游其中,对张艺谋为《红高粱》中的女主九儿设计的那盘土炕来了兴趣,我盘腿坐上去,与我们漫游中的一位红衣女子,对坐在小小的一面炕桌前,学着《红高粱》里的镜头,端起一只粗糙的黑碗,“咣”地碰了,仰脖子把碗里“十里香”酒水喝了下去。
那一碰杯,是酒不是酒的,我仿佛也醉了一般,从西部影城往银川城里返回了。车子走在返程的柏油马路上,穿过的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戈壁滩。宁夏的戈壁滩与别的地方大不一样,别的地方都是卵石的样貌,而这里则有棱有角,仿佛贺兰山山崩下来的碎石头,铺得满天遍地,像是碎石凝固了的大海,让人看着眼晕。可我发现,就在这不见绿色的地方,偏偏放牧着一群一群的绵羊,这让我睁大了眼睛,惊奇不已。
那一群群的绵羊在戈壁滩上吃什么呢?带着疑问,我让汽车停下来,走着去看那云彩一般白嫩的绵羊群。对宁夏的滩羊,我生活的关中,有着许多美好的说法,一说滩羊的肉嫩好吃,二说滩羊的皮毛柔软保暖。宁夏的客商,知道关中人对滩羊的喜爱,每年入冬时节,就会驮着滩羊肉,背着滩羊皮,到关中做生意。我不敢说别的地方如何,但我可以说我出生的小堡子,上了岁数的人,无论男女,家里情况好一点的,都会毫不吝啬地拿出积蓄来,为自己操办一件九道弯的羊皮袄。有了这一层原因,我更有了一探滩羊秘密的好奇。
探看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那一群一群的滩羊,在戈壁滩上放牧着,绝少吃得到绿色的牧草,他们一个一个吐出红红的舌头,在被太阳晒得焦灼的石块上,贪婪地舔吮着。我不知究竟,去问放牧的汉子,身心有点慵懒的放牧汉子,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吃太阳。”
牧羊汉子说得很不经意,而我却听得如雷贯耳。我在想,原来太阳是可以吃的。这个道理是如此的浅显,地球上的动物和植物,千千万万,那一种那一类,不像贺兰山下的滩羊,吃着太阳。
太阳是万事万物的第一等营养。舔食着石块上太阳的滩羊,从它们的嘴巴上会发出一种香甜的声音来,在那一时,我呆呆地站在滩羊群里,充耳都是滩羊吃太阳的声音。我感到了心热,抬起了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有两行热辣辣的眼泪,珠串一般挂在我热辣辣的脸上。
吃着太阳的不应只是戈壁滩上滩羊,那太诗意了。诗意还影响着宁夏的人,像我来到宁夏绕不开崇拜的张贤亮一样,他该就是个吃着太阳的智慧男子。不然他不会写出来《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著作。我喜欢张贤亮,阅读他,总能感到一种强烈的生命渴望,以及对苦难的深刻理解和生活的热情。张贤亮的文学是高贵的。我始终相信,文学不会只属于贫穷。
这也应是黄河母亲对宁夏的独特恩惠。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委员,西安市政府参事,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初婚》《风流树》、中短篇小说集《手铐上的兰花花》《状元羊》、散文随笔《知道》《西安味道》等。《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初婚》作品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电视剧。作品荣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朔方》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