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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岁月的小河

2023-03-20抒情散文张西南
去年大雪过后,我到了大凉山。

一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感到一种灼热扑面而来。

当然知道,凉山州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早在1969年1月,我就到这里插队,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

去年大雪过后,我到了大凉山。

一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感到一种灼热扑面而来。

当然知道,凉山州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早在1969年1月,我就到这里插队,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同样也是冬天,并没有觉出这种季风带来的温暖,相反给我留下的是凉山好凉的印象。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的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回过当年插队的小山村,也常给我讲起那条河与河上的索桥、那座山和山谷河滩上种植的甘蔗。虽然那是穷乡僻壤,但我对它依然一往情深,因为山坡上贫瘠的土地有我洒下的汗水,一条条崎岖的小路更有我留下的少年足迹。我要回凉山,回我插队的地方去,看一看那个让我长大的小山村和父老乡亲,这已成为我多年来的一桩心愿,也是此次回凉山的初衷所在。

早上车出西昌城,开上大箐梁子时,回望邛海一片浓雾。经螺髻山、普格,过了元宝山,就到了宁南县城。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了,沐浴在阳光下的这座山地小城,竟让我觉得那么陌生。老城还在山坡上,新城与宽阔的长长的大桥相接,错落有致的各式楼群,整洁繁华的街道,还有休闲广场和花木繁茂的公园,都带着新的时代印记。而耸立在桥头山坡上的中医医院、残疾人康复中心和省人民医院远程会诊医院,好像是刚刚竣工启用。我之前听说过这里的变化,现置身其中,才感到这种变化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担任向导的小罗见我惊讶的样子,笑着对我说:“你离开的时间太久了,50多年来,宁南经历了三次大变,先是改革开放,接着是扶贫,再就是新时代新发展。4年前我们就摘帽脱贫了,去年全县的生产总值超过62亿元,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已到1.7万多元。今年虽说有疫情,但到国庆节前全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已超过1万元。”听着小罗的介绍,看见车窗外新城新貌新气象,我还是向着山坡上那些带着沧桑留痕的老城张望,企求寻找当年插队进山的记忆,可心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直随着山谷中的黑水河向前奔流。

就是这条纵贯南北的黑水河,被夹在大凉山的余脉和鲁南山东坡的峡谷里。拐过几个弯道,我们的车慢了下来,路也开始有些颠簸。小罗把车窗摇下来要我往上看,半山腰上几座伸出长臂的大吊车在缓缓转动,已经浇铸的水泥桥墩直插云端。他说这里是高架桥的建设工地,新的高速公路将从桥上绕山而过,因为几年后我们现在的路和这条河谷都将是一片汪洋。这时我才想起当年听队上的老人绘声绘色地说过一个传闻,要在金沙江筑一道拦江大坝发电,还说亲眼看见有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到江边勘察,到时候江水就会从黑水河谷涌入而把这里淹没。没有想到,50多年前的传说,现在竟要变成现实。车轮碾过泥泞的工地,爬上又一个高坡快跑起来。但此时我却想慢一点,再慢一点,我想再多看一眼曾与我相伴而又即将消逝的河谷,它是我的青春河,流逝了以往的艰难岁月,也见证了如今的山乡巨变。

车一直在大山上爬坡,翻上武圣宫梁子,到拉落村已是正午时分。我插队时叫上游公社,也有我的不少同学,如今改为了西瑶镇。年轻的张镇长见到远方来客,又听说我是在红星乡小河村插过队的知青,热情挽留我们在他们食堂一同午餐。他告诉我,西瑶是宁南的南大门,还是省内布依族分布最多的乡镇,小小的拉落村被评为省级乡村旅游重点村,成了这里的一个民俗文化品牌,已带动周边群众收入200多万元,为建设美丽幸福的新西瑶打下了基础。“你插队的红星乡现已并入西瑶镇,小河村也并入前卫村。如今的西瑶和当年的红星已不可同日而语,我们镇的地区生产总值今年有望突破1亿元,农民的人均收入可达1.3万多元。”张镇长听我喜欢集邮,把他们刚刚印制的一套美丽西瑶的明信片送我留念。我们站在院子里,听张镇长描述巩固拓展脱贫成果的规划,只觉得身上热得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高原紫外线的照晒,还是被西瑶美好的远景激发出高涨的热情。

从西瑶到红星的山路还在不断爬升,当看到一座白墙黑瓦的楼房时,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铺着石砖的小场坪上。这座马蹄形的二层楼房正中挂着一幅横标,上面印着金色的党徽和“西瑶镇高峰村党群服务中心”12个大字,我心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这不就是我们红星公社所在地高峰大队吗?我在这里的卫生院看过病,在这里的供销社买过牙膏肥皂,还在这里的山坡上守过水,更难忘曾在那片山林里度过一个个寒冷的不眠之夜。现在看看四周,绿树环绕着清一色砖木结构的二层白色民居,场坪上有6个木质的红色宣传栏,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红星公社已没有可辨识寻找的印迹了。好像高峰离太阳更近,我感觉比在刚才的拉落村更热了。这里距我的小河村还有十几公里山路,两位扶贫工作队队员催促我们不要久留,因为去小河的路是一条乡道,虽说前几年路面硬化了,但仍窄得仅能过一辆车,如遇错车就耽误时间了。我插队时全凭两只脚在羊肠小道上爬上爬下,现在坐在车里紧贴着岩壁行驶在连续不断的弯道上,路好像被茂密的树丛遮蔽了,但强烈的阳光仍穿透树林的间隙照进车里。车上没有人讲话,安静得好像能听见我怦然心动的声音,额头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窗外已见我熟悉的山岭,但前面带路的车不时卷起飞扬的尘土,我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时突然想起了贺敬之的诗句: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革命的道路千万里,天南海北想着你……

不知道转过了多少道弯,前面的车终于停住了。扶贫队员过来带着我走到一个三面有房一面敞开的小院里,正对着一面房的木门上有6个金色大字“小河村活动中心”,靠右一面房子的门上挂着“小河村卫生室”的牌子,墙上是中医药健康教育宣传栏,左面房子的墙上贴着介绍小河村党务村情的墙报。到了,这就是我心中永远思念的小河!我正看着墙报,扶贫队员叫我看看谁来了。转身只见一位拄着拐杖、头戴解放帽、上身穿着稍旧的紫红唐装,下穿黑色裤子和胶底棉鞋的老人走来,如果不是他身边一位身着迷彩服的中年人介绍,我怎么也认不出来,他就是我插队时小河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何光才,当时30岁出头年轻力壮的带头人,如今已是年过八旬的耄耋老人。我一把握住老支书的手,向他作了自我介绍。令我惊讶的是,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着和我一起到小河的同学名字,记忆之全之准无任何差错。我对老支书说,到小河吃的第一顿饭就在你们家,满满一木桶红米饭,还有一脸盆辣椒炒豆腐渣,这是我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的一顿饭。说起往事,老支书也有些激动,他抓住我的手连声说道,现在日子好了,靠种烟、养蚕有钱了,你们那时候住的土房子没人住了。他拉着我的手走出小院,转到后面的院墙前,指着不远处一栋新盖的三层楼房说,你看看我们现在住的新房子。老支书又转身指着穿迷彩服的中年人说,他是我们的新支书,叫林清云,听他给你们说。清云有些腼腆,一直站在老支书旁边默不作声,直到点名才开了口:“去年收成好,小河、前卫两个村的烤烟和蚕桑的产值就超过了千万元。今年蚕茧的外销不畅,收购价低于去年,但烤烟除少数有虫害,整体上看还可以,再加上其他的一些收成,估算我们人均也能上万元。”

太阳开始偏西了,面对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层层山峦,在逆光的映照下变化出各式漂亮的光影,就像是一幅幅多色重彩的印象派油画,而我记忆中的那些苦难、那些穷山恶水已无踪影。我感慨岁月蹉跎,我感谢变革的时代,我更感动小河村的父老乡亲,他们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不嫌山穷,也不嫌家贫,对这座山川倾注了全部感情。如今靠党的好政策,靠自己的勤劳苦干,让往昔穷苦的家园换了模样。老支书要留我到他家吃饭,我开玩笑说,那还吃红米饭、豆腐渣?不苟言笑的老支书终于笑了,不吃那些了,家头有鸡、有腊肉,还有上好的苞谷酒。我是真想再到老支书家里去重温一下50多年前那顿晚餐的味道,但我们还要连夜赶回西昌,好说歹说才让老支书点头应允了。离别的时候,老支书握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开,连连说,什么时候再来,什么时候再来,此时我和老支书的眼里都已噙满了泪水。

我们的车绕着大熊湾的山路前行,到葫芦口镇就看见了金沙江,江对面就是云南的巧家县。我曾不止一次到过这里,还在江边的沙滩上伴着涛声入睡。那时江上没有桥,我和同学们坐着老乡的羊皮筏子渡江去巧家赶场。现在竟然有两座大桥重叠耸立在大江两岸的山峰上,说是千古奇观也不为过,又让我感慨万千。小罗就是当地大同镇沟头上的人,他家距葫芦口也就二三十里路。小伙子带着一种很自豪的神情给我介绍,在他不满10岁那年,下面那座拱桥通车,有200多米长,可以说是一桥跨千年,结束了这里江上无桥的历史。上面这座悬索桥去年刚落成,他已是而立之年。这些年来,他和老桥相伴,眼看着家乡的变化,但再过两年白鹤滩水电站库区蓄水,老桥就将被江水淹没。说到这里,小罗不免有些伤感,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深情地对我说,老桥对山区的贡献功不可没,两岸的老百姓都有些舍不得它。在岔路口上,我让车停了下来,站到一个高坡上,远望夕阳映照的河山。新桥不仅比老桥长出500多米,而且设计新颖,红白相间,屹立在山巅之上,成为大江奔流新时代的又一座里程碑。

走了一路,无论哪儿,都听到白鹤滩水电站,我已感觉到了这6个字的分量,更加想去看看它那不同寻常的容颜。但已到傍晚时分,我们回西昌将近180公里,如去水电站一来一回,路途会更长,我有些犹豫。小罗则在一旁做宣传鼓动,他说从葫芦口到大坝也就30公里,你都走到这儿了,不去看看这座在建规模世界第一的水电站,肯定要后悔一辈子!我笑着对小罗说,我的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为了余生不留遗憾,就按你说的办。我们的车在岔路口上调转方向,朝着白鹤滩水电站疾速驰去。

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来到了大坝的平台之上,高耸在山峰间的坝顶,显得雄伟壮观。两岸陡峭险峻的石壁,被夕阳染成了金红的颜色,增添了白鹤滩的无限风光。这时小罗叫来了白鹤滩镇新华村的党支部书记小宋,他是从海军退伍的老兵,见到我们格外亲热。他说这段时间来一直都在忙搬迁移民的事情,再过几天泄洪洞的主体就完工了,过两年大坝上游将是一个长达200多公里的山谷型湖泊,形成两山对峙,一水怀抱的独特景观,奔流了上千年的大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造福两岸的人民。此时晚霞已铺满了大坝,峡谷中吹来强劲的晚风,但工地上仍是一片热火朝天,建设者们的激情就像奔涌的江水让我心潮起伏。我庆幸自己没有错失良机,目睹了这一堪称“世界水电巅峰之作”的宏伟壮举,我更庆幸我的第二故乡宁南的乡亲们赶上了好时代,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小河汇入了大江,大江又奔向海洋,但无论它有多么壮丽宽广,我都不会忘记那遥远的小河,因为它流淌着我的青春,滋养了我的初心,是我的人生真正开始的地方。在离开西昌的前一天,我来到泸山脚下的烈士陵园,向长眠在这里的英烈们告别。他们有的牺牲在解放大凉山的战斗中,有的倒在了平叛剿匪的血泊中,有的为抢险救灾、扑灭山火而献身,有的为建设发展新凉山、打赢脱贫攻坚战而鞠躬尽瘁。面对苍松翠柏下的座座墓碑,我比来时有了新的感悟,为什么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会有一种灼热扑面而来,是因为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英勇奋斗的凉山人,用他们滚烫的热血浇灌了这片土地,还因为各民族的父老乡亲用他们火热的心温暖了这片土地,这就是大凉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之源,这就是珍藏在我心中的那条悠悠情深永不干涸的岁月之河。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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