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对娘说:你要入党
是日,溆浦宣告解放。
我娘是童养媳,比爹大5岁。娘今年92岁,爹87岁。两位老……
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所部击败国民党暂二军石玉湘、贺幼农部,进入溆浦县城。
是日,溆浦宣告解放。
我娘是童养媳,比爹大5岁。娘今年92岁,爹87岁。两位老人讲起年轻时候的事,桩桩件件格外清晰。临解放时,我爹长到14岁,娘已19岁。乡下到处听人在说:只等红旗舞过来,没结婚的男女,全捉到城里去,女的站在街上,男的封上眼睛,蹲到地上去摸,摸到穿绊绊鞋的,就是你老婆。老家旧时的布鞋,女鞋有绊绊,男鞋没绊绊。这故事爹说了几十年,他每回说起都会哈哈大笑:“我怕人家把你娘摸走,就同她结婚了。”
爹读过小学,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队进村没几天,爹就被相中作为干部培养。南下干部横过一杆步枪放在我爹手里说:“小王,好好干!”爹后来同我说:“真是怪,同样是铁,枪杆子上的铁,同锅子、斧头和菜刀上的铁,气味不一样!枪杆子的铁气往人肉里钻,叫你有力量!”不出半个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抱着那杆步枪写下了入党申请书。1952年6月,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年,爹刚满18岁。
娘最想学识字。她后来成了村办幼儿园老师,还任过大队保管员和妇女主任,都搭帮她解放初时学了文化。
有一天,村里来了速成识字班的老师,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幼,想学识字都可报名。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凡去报名的都让你认认字。我娘已认得很多字,一个一个指着念给老师听。老师和颜悦色,说:“小黄,您不是文盲,扫盲班不收!”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为字越认得多,老师越会录取。娘讲尽好话,老师才让她进了扫盲班。速成识字班的学习,一个多月就结束了,娘成了班上认字最多的人。老师问:“小黄,您没上过学,哪里认得的字?”娘说:“我自己捡的。”
爹很快就随工作队出远门了。娘已生下我大姐,既要干农活,还要侍奉公婆,又不肯放弃上学。等到大姐两岁时,娘背着大姐正式上了三年小学。娘的学堂在溆水河对岸的鹿鸣山上,爹就是那所小学毕业的。每天,娘都要背着大姐,先赶四五里路,再喊渡船过河去。有一天,渡船停在对岸喊不应,娘怕上学迟到,就往上游走到河面宽浅处,背着大姐蹚水过河。娘说:“刚到半江上,望到水起绿豆黄,晓得洪水要来了。我加劲往对岸行,哪晓得一声喊,洪水就齐胸膛了。我忙把你大姐从背上解下来,举起!离岸坎还有丈把远,洪水就到我肩上了。我呛了几口水,才泅到岸上。那回,差点把你大姐淹死了!”我平生唯独听娘把洪水将来时河水最初淡淡的浑,比作“绿豆黄”,真是准确极了。娘后来每次讲起那回的惊险,都忍不住抚着胸口,说她为了认几个字,差点儿要了大女儿的命。
爹在外头很忙,回家离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低头吃饭的时候,说:“你要入党!”娘知道,爹这话是对她说的。娘也不吱声,只点了点头。爹吃饭是不抬头的,但他知道我娘肯定点头了。娘早就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只是没有告诉爹。娘后来告诉我说,那时候自己年轻,有的是劲,只想多为别人做些事。那些北方来的干部,都是只想为别人多做些事的共产党人。1953年7月,娘也入党了。那年,娘24岁。
这时候,爹已不再扛步枪了,他身上斜挎着快慢机,色如老银的枪把子露在皮枪套外面,暗红的缨子随风飘着。娘后来回忆土改那些年的事,总是说:“那时候的人,干净啊!从大财主家没收的金银财宝,整船整船沿河放下来,一个船工划船,一个干部押船。干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点贪财的念想都没动过!”
娘能说会道,做事干练。可她自己却说,年轻时嘴笨,人多就不敢开口。有一回,娘去县里开会,同去的南下干部说:“小黄,回去由你传达会议精神!”我娘听了两耳发炸,忙说:“我不行,我不行。”干部说:“你行的!”那位干部很严肃,娘对他既敬重,又害怕,只好答应,却又说:“那您不要在场,您在场我不敢说话。”干部答应了。开会时,娘怕手脚没地方放,抱着我大姐上台了。娘一边拍着我大姐,一边低头传达会议精神,台下坐满了村里的老老少少。等她刚刚说完,忽听得身后响起了掌声。娘回头一看,吓得汗都出来了。原来,那位南下干部一直站在我娘身后不远处,这会儿正微笑着朝娘竖起大拇指。过了快七十年,娘说起那回的经历,还会说:“那时候的南下干部,工作水平真高!”
爹虽然上的是新式小学,教书的先生们却都是读旧书的。老先生们肚子里之乎者也倒是多,但对新书上的标点符号弄得不太明白。爹说,他的标点符号是南下干部教会的。爹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喜欢写点小文章。他每次写了文章都要请南下干部指教,南下干部都会把他的标点符号错误纠正过来。爹说,那位南下干部是北京来的大学生,眼镜片有酒瓶底那么厚!爹说南下干部的眼镜片厚,意思是羡慕他书读得多。有一回,爹写的一篇通讯在《新湖南报》上发表了,南下干部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王行啊,成笔杆子了!”爹念念不忘那位南下干部,多年后经常说起:“他是我第一位首长,教了我很多东西!”
不久前,我回溆浦老家看望爹娘,听两位老人围炉夜话,说着说着就会提起往事。爹娘都爱说起他们敬重的南下干部,他们都是爹娘当年的引路人。娘每提到他们,总会自言自语道:“不晓得他们如今在哪里?”爹的耳朵背了,有时听不见娘的话,却恰巧会同娘想起同一个名字,也会自言自语说:“他早该是百岁老人了,这样的人,必定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