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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草厂胡同

2023-03-20抒情散文马力


清晨的街道 (中国画) 林风眠 草厂胡同,就在我家旁边。

过去,这一带多水,三里河、鲜鱼口的名字,传得长久。

水岸长满芦苇、蒲草,百姓以苇织席,以草编履,草厂之名,即由此来。草……

清晨的街道 (中国画) 林风眠 草厂胡同,就在我家旁边。

过去,这一带多水,三里河、鲜鱼口的名字,传得长久。

水岸长满芦苇、蒲草,百姓以苇织席,以草编履,草厂之名,即由此来。草厂胡同南头,还留着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芦草园。

草厂胡同不止一条,足有十条。

北京的有些地方,起了一个名字,能管一大片。东四、西四、新街口、北新桥一带的胡同,都这样。从几条到几条,清清楚楚。

草厂胡同挨着前门。早先,京奉、京汉铁路上的火车开到城门跟前的东西两端,就算到了头。昔年,从湘西保靖抵京求学的沈从文,拎着简单的行李“初入百万市民大城”,便是从前门火车站走出的。那时,他还是个青年:朝北一望,惊异于明城墙雄峻的躯影;往南一瞧,感动于护城河流闪的波光。诗情在他心底积蕴。

百余年间,多少南北之人出了车站,看一眼陌生的故都,各抱异样的心情。

火车站旁建起不少会馆,外省人来了,落脚方便。沈从文一下车,被一个车夫拉到西河沿街上的一家小客店住了三天,又由他在北京农业大学读书、兼做酉西会馆管事的表弟黄村生领着,“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侧屋一间既湿且霉的小小房间中”。杨梅竹斜街在前门之西。前门之东的情形大体相近,会馆似更多些。路过长巷头条、二条,能见到泾县、南昌、汀州、江右、丰城、新建、鄂城、武林、临江、浦城、武陵多家会馆。为数虽说不少,若跟草厂那边一比,似要自郐以下了。

草厂头条的广州、兴国、麻城、金箔会馆,二条的邵武、黄冈、应城会馆,三条的南陵、太平会馆,五条的宝庆、仙裕、黄梅会馆,六条的孝感会馆,七条的南安、袁州、惠州会馆,八条的辰沅、汉阳会馆,九条的蕲州会馆,十条的湖南、湘潭、长沙、京山、长郡会馆。这些,多从朱一新的《京师坊巷志稿》中来。我到那里一走,青砖瓦舍间,老胡同的味道不散。有些门面新葺过,关着,把过路声闩在外面了,院内便静如老井。顺着门缝一瞅,宅舍空空,不闻动静,安谧的样子跟当年望门投止的光景,竟是两番天地。聚散无常,绕屋的烟火气,也就时浓时淡。此刻,看它的人,难抑内心的喧哗。

冬已深了,峭寒的风阻住人们出门的脚步。胡同的条石路上,只剩下缓缓移着身子的我。总算瞅见有个老太太从一个院子出来,门前的台阶很高,她的腿好像有点软,颤颤地下来,拉着购物小车一步步往前蹭。等她近了身,我赶忙贴墙一躲,让她过去。胡同太窄了,细如一线。

平常人家的院子,我没进去看,推想不会宽敞。会馆的天地却要大些。这种印象,我是从门面上端详而得的。

草厂胡同的墙垣,不全用青砖砌成。我拐进七条,深处闪出一堵院壁,砖色发红。看那宅门形制,缺了刻着“如意”二字的菱形门簪,也不见雕镂精美的垂花檐柱。额镌隶书“惠州会馆”。字很大,使那浅灰的砖面添了神韵。砖雕之技,应该是从徽派建筑那里学来的。这样别异的门扉,在古旧门巷间独显一种意味,比起阔绰的广亮大门,毫不差逊。

宅以门户为冠带。只看这气派的门脸,不消说户主资望的浅深,大宅之内,套院的规模当是可想的。无论是做官人家,还是寒微匹庶,均有故事可说。写过《中国法制史》的徐傅霖,常来这里畅叙乡谊。徐傅霖是粤东北和平县人,那处邻接赣南的地界,我是到过的:林寨古村的四角楼,深隐山水间,客家人世居此处,长年呼吸着岭南的清鲜空气。在我这儿,徐傅霖的名字听上去虽生,却不觉隔得远。

因为沈从文的关系,湖南怀化人开的辰沅会馆,叫我多瞅了几眼。新修过的院子,红门,灰墙,高出墙檐的硬山合瓦屋顶,显出前后院的格局,颇为堂皇,像是夺去草厂八条的大半风光。院中旧有清咸丰七年所刻《重葺辰沅会馆记》碑。撰文者,溆浦严正基;书写者,道州何绍基。何绍基是清代人,素以书法名世。他的家乡,流过一条清深的潇水,岸边低昂的峰岭,我的一双脚也曾踏过。

胡同口的几栋双层楼屋,格栅窗棂、雕花木栏,则成另一番样子,好像跟老院子争胜。在我看,若论营造的细,总不及叠涩砌法讲究,遑论梁架下撑栱的刻绘与墙檐边墀头的纹饰。无论刻绘,也无论纹饰,总以花鸟图案当家。群芳妍丽,匠师能在一凿一錾中表现其妙。这些与岁月对视的花朵,永远在砖木上盛开。团团柔嫩的叶,簇簇湿薄的瓣,仿佛百鸟栖枝那般,幸福地接受艳阳的朗照。流畅的线条、精细的丝缕,让建筑闪熠光彩,吸引无数目光的那刻,美得叫人心醉。

对于美的物事,我无从忽视,更无从拒绝。我走着,看着,过一个院门,又过一个院门。高高低低的院墙连成了胡同,胡同里有北京人的生活史。

隔几个院子就会出现一个会馆。会馆爱往胡同里扎。明清两代,大小胡同里,会馆多得数不清。北京城到底有多少会馆?有人做过统计,光是宣武、崇文一带的街巷中,为数四百多!虽然看去都是院落,里面一样住着人,区别却是大的。会馆不是家,不会像家那样长住,也不会像家那样带来踏实感。上门寄宿的人,大多为科考,为经商,为寻亲,为交友,扎不下根。生活是流动的河,天涯羁旅,浮影无定,身后遗落的,不过是些水上萍踪。但在另一面,会馆深蕴着中国人浓厚的籍贯意识,叩开它的门,自有乡情沁润一颗颗漂泊的心。这样一看,会馆又是最暖的家。

草厂胡同的会馆,从门前过身,眼扫浮面情形,略见一斑,似也够了。若不收敛精神的锋芒,向深处延续思维过程,则能悟到,会馆是一种文化存在(西打磨厂街东口的临汾会馆,辟为北京会馆文化陈列馆,流连其间,可作相关史料的概览),它出现之后,新的力量带来新的生命:悠长的胡同结束了古来的封闭性,开放的生机调整着悖时的正统感,人文环境的塑造、文化习俗的更易,在漫长的年光中持续。本地人和外来人同在胡同里,互处中渐渐相识,相熟,彼此融合。北京,养成了包容宽厚的城市气度。

会馆里的男女,终要离去。走出大门,他们带走了胡同的气息,散落在身后的,是将来能够找到的珍贵记忆。街坊的笑语、邻家的饭香、窗前的灯影、檐下的雨声,还有挑担货郎的断续吆喝,常伴人生的远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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