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腊月
这几天,北风刮个不停,气温持续下降。深夜,感觉身上的被子都不御寒了。那夜翻身之时,我猛然想到了娘。她一个人在乡下,寒意袭身,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这些夜晚的。前些日子,我打电话给她时,叫她早睡晚起:现在没有什么事了,早晨就多睡睡。不知娘是否按我说的去做了。
娘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小的时候,腊月里的娘从没有早早地睡过。她白天忙着农活,夜间,坐在床沿上,总是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补着衣被。小瓦屋四处漏风,就连用薄膜蒙着的小格子花窗也不例外,风往屋里钻,往我们的被褥里钻,那真是天寒地冻啊!娘扛着寒冷,扛着岁月的负重,为我们缝补着温暖,缝补着人间平凡而又伟大的母爱。那是寒冷与饥饿光顾人间的岁月,农村没有电,家家靠煤油灯照明,灯火如豆。这样的夜晚,我睡在娘缝补的老布被褥里,身底垫单下是一床破旧的棉絮,棉絮下是一层厚厚的稻草。这是入冬之前,娘翻晒好的。娘把一个装有热水的盐水玻璃瓶放在我的脚边,为我取暖,叫我好好睡觉,而她却做着针线活。
在我印象中,腊月之夜,娘多半是为我和姐姐赶制新年的棉布鞋。她把日常剪下的碎布拼凑在一起,然后用小麦浆糊将它们一层一层粘起来,做成鞋帮子和鞋底。刚粘起来的碎布鞋底在娘的手上有些松散,她就用细细的打底绳一针一针地拉紧。我看见用麻搓成的打底绳在针的牵引下,从鞋底的一面抵达另一面,然后又从另一面穿戳过来,抵达到这一面,再穿戳过去,如此往复。细密的针脚一圈一圈地走过,走成细小的生活之花,走至温暖双脚的幸福生活。针尖有时很难穿透糊着浆的鞋底,娘就将针尖在发髻上一擦,然后用戴在右手中指上的顶针顶。难纳的鞋底难不倒娘,生活的苦难不倒娘。娘最终用自己的韧劲和不屈击败了苦难,击退了寒冬。她用满手的冻疮换来了儿女的温暖,换来了儿女拥有新鞋过年而产生的喜悦,换来了儿女的春天。
记得有一次,野性子的我在砂石路上奔跑时,不小心跌倒了,膝盖擦破了皮,膝盖处的裤筒擦出一个洞来。我伤心地哭了,为娘刚刚为我买的一件新裤子。而娘并没有责怪我,问及的是我膝盖痛不痛,说是裤子破了没关系:娘晚上给你缝。那晚,我看到娘小心翼翼挑着每一根细纱,一针一针地缝补起来。最后,缝补好的补丁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它打有补丁。
进入腊月,娘开始为我们新年的可食之物做着准备。在那些公鸡叫头遍的凌晨,她穿衣起床,把前一天浸好的黄豆捞起来,和父亲一道添进石磨里。石磨在父亲的拉推之下,一层层洁白的豆浆从磨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娘一边向磨眼里添着黄豆,一边用手捏捏豆浆的粗细。豆浆磨好了,娘和父亲又开始起灶打豆腐。我和姐姐睡在床上,闻到了香气,便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还没有等我们穿好衣服,娘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到了我们面前,上面还洒了一层白糖。
生活有了些许甜度,是娘用劳作换来的。我们在娘的拉扯下,熬过荒灾,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如今,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尽管石磨早已不知去向,尽管娘老了,但我依旧常常想起那时的岁月,想到娘的腊月。现在机器代替了手工,批量生产再也不用人们为赶制新年的礼物而起早歇晚。年轻一代通过微信或支付宝的方式进行网购,所需的物品被送快递的一一送上门,都不需要出门。这些时代发展的产物,一层一层地压下了乡村手工劳作的气息。
我总在回想,那些人生美好回忆里的压舱石,除了我们这一代人去的打捞,我们的下一代根本无法体会。这让我常常愧对娘,愧对她把我养大成人。父亲去世之后,娘独自生活在乡间,守着老屋,守着生命里一望而见的不远的未来。是啊!岁月将太多温暖的事和人封缄成一段历史,封缄成我不尽的回忆与留恋。包括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