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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北京文学》2021年第1期|关玉梅:一双塞满玉米叶子的农鞋

2023-03-20抒情散文关玉梅
在我家,买得最多的:一是客厅书柜上的万册图书,再就是阳台三面环形的鞋柜上摆放着不同时期的百余双鞋。

我在客厅读书累了的时候,便会走向阳台,欣赏我的鞋。

鞋柜上,农鞋、橡……

在我家,买得最多的:一是客厅书柜上的万册图书,再就是阳台三面环形的鞋柜上摆放着不同时期的百余双鞋。

我在客厅读书累了的时候,便会走向阳台,欣赏我的鞋。

鞋柜上,农鞋、橡胶鞋、棉靰鞡、纳底鞋、塑料凉鞋、革质鞋、皮质鞋、乔丹、耐克、李宁等,它们形色各异:系带的、露脚趾脚后跟的、高跟的、平底的、一应俱全;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所不包。尤为一提的是摆放在鞋柜正中央的一双补了又补的农鞋,与其他鞋子格格不入,两块黑色的补丁,像两个黑黑的眼球,我时常从黑黑的眼球里看到儿时的父亲以及他蹒跚走路的模样。

2003年初秋,父母告别了茅草屋,被我们接到城里,劳累了一辈子的父母终于住上了向往已久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楼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下房的一个柳条筐里,我发现了一双鞋,那是我熟悉的、没齿难忘的、摆放在心里永远抹不掉的那双鞋。尽管鞋面上两块黑色的补丁落满了灰尘,鞋面塌陷,像没有牙齿瘪嘴嘴的老太太,我依然认出了这就是我考学那年冬天,父亲穿的、塞满玉米叶子的那双鞋。

这是一双夏天穿的农鞋。鞋的前脸和鞋底是橡胶做的,鞋帮是黄色的帆布,鞋面正上方有10个穿鞋带的孔,孔内的金属环早已脱落,只剩下十个窟窿。捧起鞋来,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心底涌出,我用嘴吹去鞋面上落下的灰尘,在墙边磕掉鞋底上风干了的泥土,用塑料袋装好。母亲走过来催促着,那些都是不要的东西,城里的柏油路是不穿这种鞋的。

我把鞋带回家,清洗整理后,摆放在鞋柜的最显眼处,每次走到它跟前,我都会停下来,把手伸进去,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刚好穿透鞋的里层,父亲的温暖便又传到了我的身上,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时时提醒着我,该回客厅看书了。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那时的农村,日子普遍穷,我们家父亲多病,五个孩子,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吃上顿没下顿的。我小时候,一年四季的鞋子只两种:夏天一双农鞋(老百姓叫作“水袜子”),冬天一双棉胶鞋(老百姓叫作“胶皮靰鞡”),直到穿得补得不能再补了,才会买新的。我多半是捡姐姐穿过的,大了不跟脚,小了挤得脚趾头变形。

父亲当了八年兵,体弱多病,在农村,算是有文化之人,他始终秉承着一种信念:知识改变命运。他期待着他的五个孩子念好书,有出息,无论多穷、多困难,也要供我们读书,走出贫穷的小山村。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就外出读书。我距离学校12公里,三年来,母亲太阳没出来就去生产队干活,父亲也会早早起来为我做饭,准备中午在外的干粮;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会远远地看到父亲站在村西头的石桥上等我回家;夜晚,我读书的时候,父亲总是陪着我,从不早睡,他习惯了找一张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旧报纸,困了的时候,会从井里打上冰冷的水,洗把脸,然后又重新坐在炕沿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卷着一支又一支细长的旱烟,一个夹在耳后,另一个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

年少的我,感觉不到生活的艰辛和读书的意义,有时候因为父亲严厉的管教而耍脾气。也常常背着父亲,把借来的小说或小人书压在数学、语文书的下面。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他破天荒没有对我发火,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爸爸老了,身体又不好,咱家的穷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啊!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会像爸爸一样过穷日子呢!”

那一次,我认真地端详着父亲:他的头发半灰半白,皮肤暗淡没有光泽,上身一件蓝色的衣服早已洗褪了色,下身黄色裤子的两个膝盖处,补着小学生作业本样大的补丁,脚上趿拉着一双补了又补的农鞋。透过烟雾,父亲佝偻着坐在那里,像墙上挂着的一把弯刀,但已然没有了锋利和光芒。

1979年冬天,我初中二年级,明年就要报考中专,学校来了一套考试资料,我对父亲说想买一套,父亲问多少钱?我说16元。父亲“嗯”了一声,不一会儿起身出门,很晚才见他回来。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我看到父亲的脸阴沉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坐在炕沿上,卷着细长的烟,一口口吸着。烟圈在父亲的眼前飘散着,从父亲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中,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无助和惆怅。我想,为给我买一套资料书,父亲不知道去村子里借了多少家、碰了多少次钉子,终是没有借到钱,内心的惭愧无以言表,我发誓一定要考上中专。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没有看到父亲,早饭热在锅里。午间放学的时候,我正准备吃饭,一个同学说外面有人找我。

走出教室,远远地,看到父亲双手使劲地搓着耳朵,脸冻得通红,一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他一定是冻坏了!

我心疼地攥着父亲冰冷的手,低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从父亲的那双农鞋里,竟冒出了无数个细细的玉米叶子,“爸,你怎么不穿棉鞋啊!”

原来,为了省钱供我们五个孩子念书,父亲一年四季就一双鞋,冬天实在太冷了,就用铁梳子把玉米叶子梳理成柔软的丝状,垫在鞋里用来御寒。我的心一阵阵抽搐,鼻子刹那间酸了。

可怜的父亲!看到我,急急忙忙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零碎的纸币递过来,说,“借了一大早才借到,没耽误买书吧?”看着父亲递给我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钱,看着父亲那双冻红了的手,看着父亲那双补了又补的鞋,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父亲一大早,饭也没吃,到处借钱,赶了10多公里路,就为了能给我买上一套书。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是那么单薄、苍老,风吹起的白发像刀一样割着我的心……

伟岸、深沉、无私、大爱,这是读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时我总会想到的词。我也总会想到我的父亲,他不伟大,可以说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可父亲却用无私的爱,温暖了我,温暖了我成长的心,也正是因为父亲对知识的崇拜、对书的挚爱,养成了我后来在生活中爱书、爱阅读的好习惯。

1980年9月,十五岁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黑龙江省中医药学校,父亲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笑得那么灿烂!

9月13日,送我去佳木斯报道的那天早上,天下着雨,父亲怕泥水弄脏了我唯一的一双新布鞋,背着我,又怕雨淋湿了我,让母亲在我的身上裹上塑料布。父亲穿的依旧是那双补了又补的农鞋。趴在父亲的背上,我看到父亲的一双脚在泥水里吃力地行走着,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伴着我低声的抽泣在小路上久久回荡……

车离父亲越来越远了。

玻璃窗外,我看到父亲腰里紧紧系着一根麻绳,手里攥着曾裹着我的那块塑料布,穿着那双补了又补的农鞋摇摆在风雨中。他像一株草,经不起岁月的沉重!父亲的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他的头始终朝着我远去的方向……

2006年,儿子以606分的成绩考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送他去西安的时候,在哈尔滨松雷商厦,他喜欢上了一双“乔丹”牌篮球鞋,央求我:“妈妈,我只要这一双鞋,什么都不买了,答应我吧!”我凑上前去,1200元的价格吓得我后退了好几步。

望着儿子,看到他站在“乔丹”鞋前,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几次想叫他走,几次又把话咽回去。

记得我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天气不好,临走时妈妈叮嘱,新鞋要省着穿,我把新鞋脱掉,换上带补丁的旧鞋子。操场上,好几百名新生,我站在学生队伍里,一身全是带补丁的衣服,脚底下的那双带补丁的鞋格外刺眼,我低着头,回避着所有投向我的目光,眼泪在眼圈直打转。但也就在这一瞬间,父亲穿着那双塞满玉米叶子的农鞋仿佛站在我眼前,他慈爱又温暖的眼神告诉我,你是我的骄傲,你是小村子里的自豪!当我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天是那么蓝,同学是那么可爱,而我的那双补丁鞋也稳稳地带着我的脚站在操场上。

几经思想斗争后,我狠狠心,为儿子买下了这双鞋。回宾馆的路上,儿子拿着他心爱的“乔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双脚像灌满了铅,沉甸甸的。

那年,父亲为了我上学,冬天没有穿棉鞋,而一双棉胶鞋也仅仅几块钱啊!今天,我送儿子上大学,却买了1200元的“乔丹”,这些钱放在60年代,够养活我们一家7口人几年,能买上一四轮子车的农鞋和棉胶鞋,够全村子的人穿一年啊!

多少年过去了,那套16元买来的学习资料早已泛黄,但依旧摆放在我的床头;父亲那双塞满玉米叶子的农鞋也依旧摆放在我家阳台鞋柜上的最显眼处。

作者简介

关玉梅,满族,1965年11月生于黑龙江省宝清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宝清县文联主席、宝清县作家协会主席、《挠力河》主编。

出版散文集《那片荷》《鸟非鱼》。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读者》(原创版)《北方文学》《星星散文诗》《散文诗》《诗选刊》《中国民航报》《青岛文学》《延河诗歌特刊》《岁月》等。散文诗收录2016、2017散文诗年选,王幅明主编《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闪烁》百年女性散文诗选;有散文作品获得2020年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主题征文”一等奖、黑龙江省总工会第七届书香“三八”征文一等奖、世界华文散文诗大赛“记住乡愁”优秀奖、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办“傅雷家书”全国征文二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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