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儿的馍馍
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年的记忆,差不多都与吃有关。我至今还记得四十多年前,那白胖胖大馍馍的味道。常常思度:让时光稀释、飘逝了近半个世纪的儿时的馍馍,为什么还能从胃蕾处升发出诱人香味呢?
我知道,这香味是从年根处飘来的。
在乡下,过了腊八就忙年。父母先是卖粮卖菜,换来钱,买新布,做新衣。这些,我都不太在乎。吸引我的,就是那口馍馍香。
话说到了年二十六七的时候,母亲就从大缸里拾掇出当年的新麦子,筛去糠穗儿,手扒拉着,挑出里面的小石子后,就放在一个大簸箩里。麦子黄黄的皮肤,没招虫子不说,粒大也饱满。母亲端来一盆清水,蘸湿抹布,在簸箩里一圈一圈地搓抹。搓抹,是从簸箩心开始,一层一层向外抹。一搓一抹,节奏快了,就有点像推磨一样,“轰轰”作响。平时在缸里倍感寂寞的麦粒受了抚慰,不着家似的在簸箩里乱蹿。
麦粒搓干净了,就摊晾在一块大布上。风干后的麦粒,黄中透白,圆润可爱。这时,母亲就叫我过来帮忙,挣口袋。她把麦粒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去。系上口袋,母亲让我帮她把口袋架到半米高的一块石台上。母亲朝口袋一倾腰,说,来,发给我。我双手架起袋子的两个底角,顺势向上一摇,口袋就上了母亲肩。她用左手叉在腰上,形成一个三角固定,右手绕过前颈部,抓住袋口,朝磨坊走去。
磨坊离我们家有百十米远,拐过街头就是。母亲常常一口气就扛到那里。给磨坊里的人说,快点给俺磨磨吧,三个孩子等着馍馍吃。磨面的人点点头,说,钢磨快,明儿早晨来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发现麦面盛满了大半个簸箩,高高低低,蓬蓬松松,层层缕缕的,起伏着,白白的一片,间或还散发着一股类似炒面的清香。母亲用木铲子不停地搅拌。面铲在面堆里穿来穿去,面铲过处,白面又像海水一样聚拢、合实过来,像没发生过什么。
我循了那股香味,下床抢母亲手中的铲子翻面。可能是手里没劲、也没数,劲不知往哪儿使,有时候铲子搅不动,有时候铲子带着面儿,向空中飞去,随后就白了一地。
撒了吧,小祖宗,快给我。母亲有些着急。
我哪儿肯啊,直接用手抄面。小手伸进面堆的时候,一股暖流在手上传导。
接下来,就是发面、和面、揉面、蒸馍馍了。
母亲事先从面缸里找来一块掌心大小、不圆不方的老面头,硬邦邦的,放在大盆里,倒上点水,放在炉子旁边,暖着。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发酵的面头丝瓜瓤一样,膨松着,张开的小口散发出阵阵香酸味儿,入鼻,入腔,让人有一种透彻心扉、神清气爽的感觉。
用发酵的老面和新面,新面里就融进了发酵的种子。再经过双手实打实地揉搓,面团揉为一体,表皮透出微亮。
母亲说,你去烧火吧,蒸熟了,你吃第一个。
我获得应允,有了动力,也不管天冷,敞着怀,不戴棉帽,就跑向饭屋,开始添水烧火。
水开了,母亲端来两箅子馍馍,分两层放在大锅上,下面一层,小;上面一层,大些。盖上隆起的大盖垫,母亲说,上了大热气,半个钟头就熟了。
那时候,庄户人家用的多是风箱,拉风箱这事儿,挺单调无趣的。有时候,看到炉膛里的火苗,随着我推拉的节奏,时高时低,心里就有一种快感。心想,这火苗真好,能把我想吃的馍蒸熟。有时候呢,觉得半个钟头太长,拉风箱就有些心焦。推拉时,就时快时慢的,本有节奏的火苗也跳动得急促了,“咕咕、哒哒”声也尖锐起来。现在我就想,凭那馍的灵性,当时它可能感觉到我那时的心境了。
差不多的时候,我多往火堆上放几缕柴草,跑到大屋里去看表。还有一刻钟……5分钟……
半个钟头了,半个钟头了!我嚷着,好像完成了大任务。母亲过来说,稍微等等,让它腾腾。我只好耐着性子,等热气漫去。
掀开锅盖的时候,蒸汽火车发动一样的一大团气,把娘俩给隔开了,谁也看不到谁;馍馍呢,也是云里雾里,不见真容。热气散去。哇!又白又胖的大馍馍,精神饱满、雄壮敦实地站着,等待检阅。虽然我吃馍馍心情急切,但这时母亲不让我动手去拿。几分钟后,她用手拿起馍馍再递到我的手里。
快吃吧,吃饱了再蒸一锅。
我用手撕开馍馍一角,千层饼一样,一层一层的,相互渗透着、咬合着。我就喜欢这么一层层地撕着吃。嚼着、干吃着馍馍,一股香甜味就弥漫全身,细胞醒了,人就格外有精神头。一个馍馍吃进去了,那股馋瘾还没消去;吃第二个的时候,就开始摆弄那奶油亮的馍馍皮,一撕一大片,如果用力均匀,一个圆形的馍馍皮会被完整撕下来。卷起来一咬,又甜又有嚼头。
就是带着这种吃的渴望与兴奋,不用就一点菜,哪怕一口萝卜咸菜也不吃,两个馍馍就下肚了。由此,想起了路遥写《平凡的世界》的情景,桌上除了烟头,无汁无肉无菜,只有大葱、白开水,伴着吃馍。
揣着鼓起的小肚子,又去催生第二锅馍馍了……
跟干了一辈子农活、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聊起小时候馍馍为什么那么香?老父亲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那时候,从种到收,再到饭桌上,搭进去多少功夫啊、有苦才有甜来!
是啊,苦乐伴生,苦尽甘来。世上万事万物,皆从其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