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吉祥三宝”
像过去每一年一样,我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来到老妈家,一边听着渐渐稠密起来的鞭炮声,一边点燃悬挂的鞭炮,张贴鲜艳崭新的“福……
进入腊月,日子像刹不住的车,凭借惯性溜到了除夕。
像过去每一年一样,我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来到老妈家,一边听着渐渐稠密起来的鞭炮声,一边点燃悬挂的鞭炮,张贴鲜艳崭新的“福”字和对子,大红“福”字映得每一扇门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吃过午饭,老妈和衣稍做休息后,拴上围裙,戴上帽子,开始准备每年除夕必不可少的“吉祥三宝”。其实准备早在一周甚至十天半月前就开始了,一般的规律是,各种食材越接近除夕越贵,老妈有过日子的缜密心思,总是在它们涨价前,及时出手将它们载回家。她风风火火地骑着那辆天蓝色小三轮车,一趟趟地出入家和市场间,买回五花肉、前腿肉、卤水豆腐、白莲藕、葱、姜等,我们这儿管这个叫“忙年”,一个看似平常的“忙”,像一张饺子皮,包罗了一年到头的深长意味。
现在,老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包豆腐圆、夹藕合。肉馅是头天喂好的,各种调料放得全,搁了一夜和一上午,进足了味,凑近浓香扑鼻。她不要我们帮忙,我们似乎也帮不上啥忙,厨房太小,多一个人转身都困难,我们已经习惯她一个人在锅碗瓢盆的伴奏下歌唱,为我们端上一桌饭菜,这是她一个人的独唱。她爱干净,拧开水龙头,冲湿双手,打上香皂,慢慢地洗净手,拿过晾干的豆腐,两只手一齐稍稍用力,一块块正方形的豆腐变作黏稠的浆状,滋滋地从指缝间冒了出来,很快覆盖了不锈钢盆底……她抓一把豆腐浆,鸭蛋般大小,在手中团出一个窝,舀一匙肉馅,不多不少,自四下向中央推掩,捏成团,迅速地在两只手之间翻一翻,豆腐浆可塑性强,越塑造越像一个个橘子。她是“左撇子”,当她一气呵成地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基本上是靠左手完成的。
她不歇息,继续切藕夹。这些几乎圆滚滚的白莲藕,在水下埋了一夏一秋,承接了大自然的地气,在最冷的冬季,被藕农探出双脚,哄劝着“踩”出了水。它们生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孔窍,但显然不是重重的心机,一条条至死缠绵不断的情丝,盘旋在它们纯洁的身体内,用情太多太深是纠结它们一生的宿命。在老妈的刀下,它们是如此温顺,她必须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的力道,才能确保刀在起落间,在一片藕和另一片藕之间,形成一个骨筋相连的“夹”。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够像上下眼皮一样噙住肉馅,披挂着鸡蛋和成的面糊,纵身跳入沸油游上一遭。
她站在灶台前,头顶的抽油烟机轰鸣不止,滚滚青烟中,她一锅一锅地炸着豆腐圆和藕合,我们也一趟一趟地出入厨房拈些来吃。刚出锅的它们实在是好吃,豆腐圆外皮金黄焦酥,内里包裹的肉馅汁液鲜美,回味悠长;藕合有着黄金的肤色,两片藕如胶似漆地拥抱在一起,咬一口脆生喷香。它们躺在竹空箕上,冒着袅袅热气儿,诱惑着我们,我们吃没吃相,迫不及待地囫囵塞入口中,豆腐圆中滚烫的汁液,烫得我们伸出舌头,幸福地哇哇怪叫。
就在这时,左边的灶被悄悄地打开了,锅里热着盐酸菜蒸扣肉。它昨夜已经蒸好了,原封不动地坐在锅里,等待着一场天翻地覆。
待老妈准备好年夜饭,已经到傍晚了。我们热闹地放过鞭炮,围在那张浸透了各种滋味的八仙桌前,吃一年之中的最后一餐。作为最后一道菜,盐酸菜蒸扣肉在我们热切的期盼和渴望中,被老妈端出了锅,捧上了桌,就像面对一个几世单传的孩子。沐浴着它热气腾腾的呼吸,我们眼巴巴地盯着老妈将它倾盆翻扣过来,一片片又宽又大的五花肉层层叠叠,晶莹透亮,像鲫鱼背一样排列得错落有序,畅游在盐酸菜的汪洋之中,甜香的气息冲撞在空气中,缭绕在我们的脸上。一道“扣”出的菜,无疑是一个仪式,至此今年的年夜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在我生活的北方,曾经风靡南方的扣肉,已经延伸到了乡村流水席间,辅菜有梅干菜,甚至老豆角等。不久前我到绍兴,早晨起来一个人瞎逛,逛着逛着就进了鲁迅故居那条老街,朝阳在我前面,投石问路似的将我的身影扯得很长,两边所有的商铺都关着门,却锁不住梅干菜浓郁地道的气息,从这头到那头,横冲直撞得一条街都飘浮着这干而咸的气息,我油然想起了老妈的盐酸菜蒸扣肉。说实话,普天下没有比盐酸菜蒸扣肉更好吃的扣肉了,更没有比老妈做得更好吃的盐酸菜蒸扣肉了。
这道扎根于黔南的家常菜,从舌尖上开始,陪伴老妈宠辱不惊地走过了漫漫岁月。盐酸菜与反复燎过煮过炸过的五花肉亲密结合,端的是一对美好伴侣,上火轰轰烈烈地热恋一场,色彩艳丽喜庆,气息香糯恣肆,自不可与干巴巴的梅干菜同日而语。
遗憾的是,老妈三年前一次意外,不依赖别人已经无法自行走路,更无法骑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到处跑了。我们忽地觉得,老妈家的厨房太大了,无论我们怎样进进出出,它都显得冷冷清清。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后悔老妈一个人在厨房独唱时,我们谁都没跟她学会做“吉祥三宝”,在这个就要到来的除夕,我们只能在记忆里回味老妈的“吉祥三宝”,连同那些属于新年的情景、氛围、气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