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

小朋友望着天空发呆，问他想什么，他说“想飞”。

为什么想飞，因为人不能飞。前辈大作家徐志摩说：“是人没有不想飞的。”人总想冲过自己的局限，在童话故事里面，国王还想做乞丐呢。印度大作家泰戈尔认为不止是人，“鸟儿希望它是一朵云，云儿希望它是一只鸟”。人不是鸟，诗人徐志摩曾经觉得他是一只鸟，他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想飞”：“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

这种化身为鸟的能力叫“想象”，有一个小朋友说：“如果我们都是鸟，过马路可以不用斑马线，每天飞过去上学，教室里的书桌都改成架子，我们站在架子上听课，音乐课唱歌不需要风琴伴奏，体育课没有球赛。”有一个小朋友说：“如果有翅膀，我仍然希望是人，不希望是鸟，做了鸟，家里不能养猫，我爱猫。”一个小朋友说：“我希望有一个工厂能替我装上翅膀，我走路去，飞回来。不必再走捷径，可以绕个弯看邻家的屋顶花园。”你看，人有了想象力，说话就可爱，写文章也不愁没有材料。

语文课本有一课“女娲造人”。人从哪儿来？中国人说是女娲造出来。女娲从哪里来？从黄河里面爬上来，她喜欢陆地，不想回去。这么可爱的黄土地，怎么没有主人？她希望陆上也像水中有那么多生物。她的手很巧，文言文的说法，她“技痒”，用黄河的水，河岸的土，捏制泥人，太阳晒干了，就是活人。她的心思也很巧，想出一个省事的办法，造男人，造女人，让男女结合，生儿育女，自己繁殖。你怎么知道女娲造人？从古到今有这个传说。传说，上一代告诉下一代。最早最早，第一代的那个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最早的那几代人，后世给他们叫初民，有学问的人说，女娲造人是他们的想象，初民有丰富的想象力。各民族都以自己为中心，想象民族的来源。

语文课本还有一课，讲到盘古开天辟地。也是传说，天和地本来黏在一起，像蛋白和蛋黄一样，盘古是个大力士，在里面睡着了。你如果问他盘古怎么会睡在里面？他说这不稀奇，每个鸡蛋里面都有一只小鸡睡在里面。有一天这位大力士醒了，他拿起斧头来砍，在天地中间砍出一个“人”的世界，斧头从哪儿来？他拔下一颗牙齿变出来。他砍下来的垃圾往哪里放？他手起斧落，垃圾随着消失，只见天离地越来越高。凭着想象，一切不成问题，这个过程叫做合理化，你自然有故事可讲，有材料可写。

盘古大力士运斧如飞，一直砍到天离地如此之高，东离西如此之远。他一面工作，一面身体也随着增长，长成一根擎天柱，天不会塌下来。由开天辟地到顶天立地，天地间有这么多空气，有这么多阳光，有这么多动物植物，这才能养活这么多人口，古人称之为祖宗基业，今人称之为生存空间。各民族历代都有大英雄拓展生存空间，保卫生存空间，让人能活下去，能活得有尊严，盘古是这一类英雄人物的代表，你可以说并没有这个人，也可以说的确有这个人。

课文还介绍了另一个英雄人物，传说他叫后羿，月里的嫦娥本来是他的太太。那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天气太热，庄稼不能生长，人活不下去，于是后羿用他射死了无数毒禽猛兽的弓箭，射死了九个太阳，只留一个。太阳的尸体落在地上，形状好像是黑色的鸟，因此太阳也叫金乌。后世有学问的人说，天上可能同时出现好几个太阳，气象学家称之为“幻日”，九个太阳的传说应该是初民看见了幻日，产生射日的想象。你看，想象力使单调枯燥的远古时代如此热闹，令人悠然神往。

女娲造人，盘古开天，后羿射日，三个故事编进语文课本，并不是教你相信确有其事，而是用祖先的想象启发我们的想象力。博物馆里，初民留下的一片破铜烂铁，在岩石上刻的几根线条，都是无价之宝，何况这是他们的精神活动，文化遗产。这份遗产到了作文的课堂上，看你怎样继承，怎样使用。

有了想象力，“想飞”是小事，不难。工厂替你装翅膀，你不怕绕路，替你的汽车装翅膀，你不怕塞车，想飞的人太多，说不定有空中巴士，空中有交通警察，画空中斑马线。如果人人能飞，那又一定许多人不想飞，懒得飞。你也只需要每天在空中飞一飞，每次十分钟，十分钟后，从空中落地，回到你的书桌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