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外一篇)
我有一友名新华,天赋惊人,年少时偏赶上无学可上、无书可读的特殊时期,遵父命竟能背诵下来整本的《新华字典》。后来成为编剧,写过一些曾轰动一时的影视作品,也是第一个获得过美国戏剧奖的中国剧作家。1999年初秋,上海派出一个豪华的电影代表团访问台湾,团长是谢晋,团员有孙道临、张瑞芳、秦怡等十几位声名赫赫的电影界泰斗级人物,代表团中唯一的电影编剧就是新华,可见其创作成就及影响力。
或许是这些人物的分量太重,无论来去动静都小不了;或许是台湾影迷热情过高,团里大部分电影界大明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是星光烁烁,中年以上的台湾人应该会熟悉他们、想念他们,他们的来去所引起的轰动,自然非同一般。在他们将要离开台北的最后一个夜晚,准确地说是当天凌晨,台湾发生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最大的地震,通称“9.21大地震”,震级7.3。代表团的成员都住在酒店的十层楼以上,大楼摇晃剧烈,有顷刻就会坍塌之感。
新华从床上被摔到床下,立即清醒,意识到是地震,而且是强烈的大震,在摇晃中穿着睡衣就跑出门外,没敢乘电梯,经楼梯从16楼跑到下面的酒店广场上。周围还一片空荡荡,他是第一个逃生出来的人,紧跟着跑到广场上来的,是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各围着一条大浴巾。待到有服务生来到广场,美国小伙子从浴巾内掏出钱包和房卡,从钱包里抽出300美元,连同钥匙牌一同递给服务生,希望他能上楼拿出他们的衣服和行李。服务生犹豫一下,决然地接过美元和钥匙,转身又跑进大楼。这不能说全是美元的作用,还有为客人服务的精神并未被大震震垮。
当时还有余震,在广场上都听能到从大楼里发出的叽里咣当的声音,也不断有客人从楼里逃出来。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服务生两手推着两个行李箱,腋下还夹着大包小包的衣物从楼里出来了。美国夫妇称谢不已,当众穿好衣服,推着行李箱打车去了机场。这应该是一对经常旅行、处变不惊的夫妻,慌忙中逃生可以不穿衣服,却不忘带上钱包和房间钥匙。新华好学,却不免心中惭愧,自己倒是跑了个第一,除去房卡却什么也没带出来。
酒店大楼显然已经酥松,门窗破碎,楼角倒塌,楼外的附属物被撕毁,整幢大楼已摇摇欲坠。楼内没有受重伤的客人们,似乎也都逃出来了,上海电影代表团的成员中,只剩下87岁的刘琼还没下来。大家十分焦急,尤其是团长谢晋,他深知刘琼性格沉稳,但大家等待的时间之长,似乎早已超过了他沉稳所需的时间。
刘琼自上世纪30年代成名,电影、话剧演过无数,近几十年还演过名震一时的《海魂》《女篮五号》《牧马人》,导演过《51号兵站》《阿诗玛》《李慧娘》,等等,是新华心目中神一样的人物。自己又是团里最年轻的,想学酒店服务生上楼去看看刘琼,但不知他住在几层几号?住房登记表在团长屋里,没有带出来,在大震的慌乱中,人们谁还记得准别人的房间号?
渐渐天已大亮,团长让新华去求助酒店服务员,查找刘琼的房间号,然后上楼去找。就在此时,刘琼老先生腰身笔直,手里拉着轻便行李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领带收拾得整整齐齐,连脚下皮鞋竟然都擦得锃亮……八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仍然气韵俊逸,独具风标,一副“湿衣不乱步”的从容神态,缓缓地从余震未息的大楼里走出来。
一时间,广场上的人都在看着他──这种魅力,要经过怎样的命运和时间的磨砺,才能焕发出来?这场大地震简直就是为他此刻的出场作铺垫……电影代表团的人拥上去,有庆幸的,有欢跳的,有抱怨的:“我们都快急死了,你老先生竟然还有心思倒饬得这么漂亮?”
刘琼似抱歉地微微一凛:“我母亲告诉过我,人在临死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收拾整洁。”
──原来在地震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地先想到逃命,仍然行止有度,从容不迫。
新华在心里暗暗叫好:“我终于见识了什么叫绅士!”
王爷买画
清朝最后一个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堂弟──爱新觉罗·溥佐,气度融和,沉静矜持,做人一向低调。长久以来人们称他为“被忽视的皇亲国戚”。正是这种“低调”救了他,“文革”期间,几乎没有吃过大苦头,后来以天津美术学院副教授的身份,下放到天津边儿上的静海县大瓦店。
静海在大运河岸边,古称“御河”,两岸流域水土好,人性良善,一听说皇亲国戚来了,村民们心里充满好奇,说不定还暗暗地认为是大瓦店的荣耀。当时溥佐刚五十岁出头,由于乡亲们知道他是王爷,就觉得他年纪很大了,看上去一派儒雅,谦和温润,身板也略嫌清瘦。于是就不让他下地,留在村里干点力所能及的零活儿,或者随便他自己找点事干。
溥佐自小出入皇宫、王府,被赶出紫禁城后和溥仪一起来到天津,后来溥仪去“满洲国”继续当皇帝,他则留在天津作画、教书。他的眼里哪看得到村里有该他干的零活儿,村民们也不好支使他,他是个安静的人,不便也不愿意在村里逛荡,干脆就关在屋里作画。他住的房子里有张八仙桌,铺上毡子足够耍把的。四周非常安静,只在开会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才会响,也大多跟他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没有造反派上门捣乱,村民们反而对他恭敬有加,人前人后都称呼他“溥王爷”……
他从接到下放通知的那一刻起,就做了来乡下受罪的准备,不想却进了世外桃源。这使他的心情格外好,创作欲望强烈,下笔得心应手,毫不黏滞。
村里凡有娶媳妇、生孩子、盖房上梁等喜事,都愿意请“溥王爷”赴席,不办喜事的也常有人请他到家吃饭,都想沾一点皇家的福气。好在那个时候家家的饭食都差不多,请客也多花不了多少钱,还可以从王爷手里换点全国粮票。溥佐遵老礼儿,每有人请客,就带一张自己的画去,以答谢主人厚意。
知道他赴宴必带画相赠,村里请他吃饭的人似乎更多了,他心里也特别高兴,虽然刚经历了扫“四旧”、烧字画,却连农民也懂得他的画珍贵。几年时间,他送出去近二百幅画,花鸟最多,农民们喜欢,山水、人物和马也画了不少,缜丽丰腴,明润清雅,都是上乘之作。
后来干部落实政策,静海县来了位新县长于兴泉,办事有魄力,群众口碑不错,似乎杂书读了不少,也喜欢书画,专门来大瓦店看望溥佐,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并一再询问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临走时,还叮嘱村干部们照顾好溥佐。
没过多久,于兴泉坐着吉普车又来到大瓦店,对溥佐说,他可以回天津了,毕竟年过半百,身体也不是很强壮,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县里都觉得应该让他先回天津,大瓦店对他照顾得再好,也不如回到自己家里舒服。等国家关于下放人员的政策下来,再把手续给他送去。溥佐当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不及跟乡亲们告别,就坐县长的车回家了。
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溥佐真正进入了老境,常怀念大瓦店村民对他的好。其实,他心里更留恋自己在大瓦店画的那批画,那些作品反映了他在那个特殊时期的生命体悟,正当年富力强,感动于村上对他的照顾,心无旁骛,画得用心,都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心里一直特别珍惜那批作品。当春节临近的时候,他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从银行提出一笔钱,让已经当了天津市农林局局长的于兴泉,陪着他重回大瓦店。
到大瓦店先拜会村干部,给了他们一人一盒天津大麻花,然后说明来意。村委会主任立即打开扩音器,对全村广播:“当年在咱村下放的王爷溥佐老先生,今天回来看望咱大瓦店的乡亲,提前给大家拜早年!谁家里还保留着溥王爷当年送的画,拿到村委会来,愿意卖的一张至少1000元,不愿意卖的让溥王爷拍个照片,给200元红包……”
当时万元户就是富翁,1000元对农民来说,是一笔大钱,应该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溥佐画的马,在“文革”前就已经卖到800元一匹了,所以他定1000元是最低价,画保存得好,他喜欢,还可以多给钱,上不封顶。可是,广播了好几遍,他们在村委会等了大半天,却没有一个村民来卖画。
溥佐脑子好,大体还记得当年去谁家吃过饭,由过去的老县长和村干部陪着挨家走访,满村转下来竟只买回五幅画,其中还有破损的、受过潮的,其余的那些画呢?有的说糊了窗户,有的过年贴在墙上当年画了,有的剪了鞋样儿、袄样儿,更多的是不知道扔在哪儿了,或者被耗子啃了、给孩子擦了屁股也说不定……
溥佐这个心疼啊,后悔不迭,当初赠画的时候,就该告诉他们好好保管,留着这画将来说不定还值点钱……于兴泉理解他的心情,不停地安慰他,这更说明农民的善良与朴实,当初对他好,是没有丝毫功利之心的……
乡亲们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了“溥王爷”的失望,但感谢他还没忘了大瓦店,送给他不少香油、大枣等土特产。溥佐一迭声地说着感谢的话,掩饰着心里无比的沮丧,谢绝了大瓦店要留他吃饭的盛情,坐于兴泉的车匆匆赶回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