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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疲惫的星辰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每当黄昏来临,突突的发动机声连成一片,络绎不绝。这里是千年的黄河故道,千万里蜿蜒而来的黄河水,曾经给这里带来丰沛的水,深厚的泥沙。唯独,没有带来富足。典型意义上的鲁西南,西接河南商丘,南邻安徽江苏。由于是平原,交通自古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每当黄昏来临,突突的发动机声连成一片,络绎不绝。这里是千年的黄河故道,千万里蜿蜒而来的黄河水,曾经给这里带来丰沛的水,深厚的泥沙。唯独,没有带来富足。典型意义上的鲁西南,西接河南商丘,南邻安徽江苏。由于是平原,交通自古以来就很便捷。这种便捷只能算是最基本意义上的便捷,尚且称不上和发达的现代交通接轨。京九线,也只是地理意义上的穿越,车过曹州,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载走的是一批批背井离乡的人。他们不是厌倦了这片土地,也不是因为家乡的泥土太过贫瘠,承载不了早日发家致富的梦想。离去,比候鸟还要艰辛,涉过千山万水,散落在南方北方的各个城镇的工地,矿山,工厂,或者每一条与现代化链接的流水线上。

  这些机动三轮车一律天蓝色的油漆,车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证明,刚刚经历过一段长长的颠簸。东南六十余里,据说是中国著名的大蒜之乡。当地人说到“金蒜”时,微微翘起的唇角,显示着一样是平原厚土,而他们正是因为普普通通的大蒜,带来了美好的愿景。车上先是下来一位妇人,顺手摘下头上包裹的毛巾,擦去脸上的灰尘,汗渍。她叫那个开车的人,大概是她的丈夫。三轮车还没熄火,就已经趴在方向盘上沉沉睡去。再不忍。于是揿灭了发动机,和陆续从车上下来的一行人,进入小镇最大的超市。

  我太熟悉这样的场景,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及时上演。从蒜薹开始上尖,他们就开始准备特制的工具,一根长长的铁丝,另一头崴成一个圆弧的刀刃。大约芒种前二十几天,工地上的开始请假,胶合板加工厂的开始停工。按每斤蒜薹五毛至七毛不等,最次也能拔上二百来斤,收入一百多元。春草是我乡下的邻居,这个当年被人从四川拐来的女子,早已习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儿子小江十六岁辍学,就搭上京九线的火车,去广州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去年,回家结了婚,过完春节,带上新婚的妻子,仍然继续漂泊之路。丈夫大春原来是村里的木匠,制作农具,兼帮人做门窗。由于种地从本来的原始耕种,变成了机械化操作,传统的农具渐渐销声匿迹;盖新房的,也不愿再安木质的门窗,一律改成宽大的铝合金玻璃。于是跟着别人去了苏州,在一家工厂看管仓库。夜班,每月一千五。春草依旧是脾气爽朗,说我很多天不回家,怕早已忘记了村里的乡亲。她的每根手指都在红肿蜕皮,有两个指甲盖已经张开,摇摇欲坠的样子。我知道,去拔蒜薹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一天二三百斤的蒜薹,刺鼻的气味除了把人熏得头昏脑胀,也会感染手上的每一寸皮肤。没有人在意,去药店抓把阿莫西林,胡乱塞进肚子,收蒜薹的季节一过,三五天就能痊愈。劳作,我在心底敬畏着这个代表勤劳与光荣的词汇。他们的汗水和血液是廉价的,也是最为高尚的。他们不会跟人攀比收了多少礼物,拥有多么时尚的穿着,每一张质朴的面孔下,都藏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也许会有人认为那是无奈,但毕竟每一份收成,都是最干净的回报。我有时会陷入深深的迷茫,原始的农耕时代已经结束,却为什么每个人都像拧紧的发条。除了粮食价格几十年来缓慢增长,好像世界上的每一件商品不知早已翻了多少倍价格。   短暂的休整会很快过去,平原上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冬小麦开始黄稍。没有人会担心麦子的收成,即便由于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干旱,浇过一两水,也还有七七八八的收成。也不用收拾农具,鲁西南黄牛,这种最具代表性的动物,早已不见踪影。如果还有人说在哪家餐馆,吃过鲁西南黄牛这种品牌的牛肉,那是百分之二百的谎言。曾经,每一家都会养一两头,一是为了耕作,替代人力,二是积攒一份能看上眼的财富,娶妻嫁女,或者翻盖新房。到时一卖,也便凑够差不多的费用。不用赶着老牛,拖着石磙,咿咿呀呀轧场碾麦了,轰隆隆的收割机卷着尘土,开进麦田,一支烟的工夫就能颗粒归仓。我惊讶于这样一台轰鸣的机器,千万个齿轮和无数链条在怎样的驱动下,拥有这般神力。我又疑惑于这样一种收获方式,它所带来的应该是家园的富足与闲适,人们在收获之余,应该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品咂某个夏日午后的缓慢时光,却为何只成了简单而机械的取代?一转身,土地上的人把粮食卖得一粒不剩,复又投入到大负荷的劳作程序,或加工,或土建,仍然难以为继和现代化同一频率的日子。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这个以大蒜享誉天下的地方。从小城到乡村,你能看见太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如果家里没有牵挂,有一二老人守家,他们会心无旁骛找一个二元一夜的小旅馆,甚至不用洗洗凉水或热水澡。第二天天还未亮,就盘坐在大街上,等活,等雇主。物价上涨,谁都能理解。且不论今年的大蒜市场是牛是熊,既然种下,到了节气就得收获。挖,削,装袋,整个工序下来,一亩大蒜的工钱八百元左右,大概每人一天能挣二百元。家里有孩子上学的居多,不能留在蒜区过夜。所以每个村子都会出几辆农用三轮车,载人。好说话的,大家分摊一点柴油钱即可;一般情况下,每人十元钱即可作为来往车费。司机也兼做工,这样就能挣到双份的工钱。路远,大概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别看夏至到了,而鲁西南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二三十人挤在一辆四平方米的三轮车。上车了一眯瞪眼,天色微明,便到了目的地。   夏至的阳光,直射在一望无际的蒜田里。为了发展经济,为了让平原上每一寸土壤都使劲所有的力气,蒜区的人们投入了太多的希望和经历,种子,农药,花费,一亩大蒜的投入就好几千元。记得有一年,大车小车,载满大蒜的车辆拥挤不堪地排成一条长龙。可观的价格让他们眼红耳热,想到一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一车车新鲜的大蒜运进冷库,就能换回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欠年,这里所说的欠年不是表层意义上的欠收或绝产,而是人祸的操纵。股市,基金,粮油,在当下为隐形的力量所操纵,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成片成片的蒜田,眼看到了收获季节,那边却传来大蒜价格一跌再跌的消息。河道里,沟渠里,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堆满新鲜或腐烂的大蒜。蚊蝇在其间飞舞,一场闷热的雨,腐败的死蒜气四处弥漫。   而这些似乎与我们来蒜区打工的乡亲无关。无论欠年或丰年,他们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挣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血汗钱。炽热的阳光打在拔去蒜薹后的蒜苗上。每一株被施了很多化肥和农药激素的大蒜,蔫头巴脑,却又有序地排列。空气是滞重的,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锋利的小铲子,迅速地向前移动。他们心无旁骛,他们倾注了最大的热情和全身的气力,将大蒜从泥土里挖出来。我熟悉这样的场景,一行人,大多是临时凑在一起的乡亲,男男女女。年纪大的有六十多岁,年轻的三十几岁,因为家里的牵绊,他们未能和村子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乘上京九线的列车,外出打工。家里的麦子,即使熟了,夏收,秋种,也往往在一周内完成。所以,在一年中长长的时间里,收蒜季节,每年都会被提上日程。就像现在,脚下的土地在无限延展,他们用脚步度量着雇主家的田亩,等报出实际面积,即开始两人一组的辛苦劳作。   我不止一次地审视脚下的土地,这是养育人的泥土,也滋润着万物的泥土,春枯秋荣,夏管冬藏。时间再往前推移一些,就是当地政府每年三令五申的所谓调整种植业产业结构,从地区到市县,从市县再到乡镇,从乡镇具体落实到村庄。当然,没有谁愿意承接所谓的试点改革。辣椒种过,一旦通知下来,无论田里什么农作物,一缕深翻重作。以土为天的他们啊,育苗,移栽,管理,长势还算不错。销售季节到了,一筐筐的辣椒堆放在地头,很少有人问津。又不是粮食,可以储存,等价格上扬时再出手;一毛或几分,就这样还是很多辣椒烂在了田里,只能让一个个憨厚的庄稼汉,欲哭无泪,束手无策。石榴树他们种过,免费的石榴苗,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据说是上好的品种。胳膊拗不过大腿,农技人员在粮田间作的石榴园里,传授如何修剪,管理和病虫害防治,只不过在当地新闻上闪了一下,从此就不见踪影。统一配发的农机具,一夜间不知所踪,疯长的石榴苗,开始日渐稀少。最后,偶尔在谁家院子里能见到一两棵,稀稀落落,象征性地结了几个石榴;其余大部分有名无实地很快在麦田里消逝。   夜是宁静的,但小城的一隅却是另一番场景。在蒜田里干了一天活的乡亲们,有的走进小饭馆里,一碗面条,或几只馒头,塞饱肚皮;有的早早住进二元一夜的小旅馆。腐败的蒜叶气息,浓重的汗渍气息,充斥在狭小的房间,却依然不能阻止他们酣然入梦。还有更会算计的一些人,在关了门的店铺的屋檐下,展开一床棉被,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沉沉睡去。   夜又是迷离的,劳累一天的驾驶员,不得不启动突突的发动机;同时,也重新启动早已疲惫的神经。飘荡,像一只只航行在无边大海上的浮舟,行驶在颠簸不平的回家路上。车上,已有人把头枕在膝盖上,沉沉入梦,来来往往的车辆,刺眼的灯光,刺耳的喇叭声,此时只和这个业余的驾驶员有关。但是很不幸,在每一年的收蒜季节,都会有人因交通事故而丧命。把头搭在车厢外面的,在车与车交错的刹那,身首分离。车子实在太小了,都是乡里乡亲,搭一下便车也不好拒绝什么。用一根棍子横跨在车上,就能多挤几个人,颠簸久了,棍子上的绳子被磨断,人快速地坠落在柏油路上,摔成残废。前不久的那一幕,应该最为惨烈。夜行的人们马上就要赶到居住的村庄,距离大约四五公里的一个五岔路口。前面,是一辆呼啸而来的油罐车,后面,是一辆装满沙子的自卸王,刚刚打过方向盘的三轮车司机吓得呆若木鸡,轰然一声巨响,刹那间命运为事故所改写。七条人命,就这样须臾间灰飞烟灭。   从超市出来的每个人,每张脸上都写满笑意。先前那个用头巾擦脸的妇人,一把推醒把身体架在方向盘上熟睡的丈夫,洋溢着笑意:买一只烧鸡,家里还有酒。丈夫的脸上于是便活泛了,睡觉压出的印痕,一下舒展了许多。   过了夏至,一天比一天长了,稀疏的星光点缀在无垠的夜空。突突的发动机声,依然络绎不绝。透过苍茫的夜色,是否,每个乡亲的心头都有一颗星辰在闪烁。只是,太过疲惫,路旁的青草尖上,早已缀满了露水。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7-21 12: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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