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之海
一是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上世纪60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西昌工作。他没告诉家人工作单位在哪里,只说在很远的山沟沟里,通讯不便,很……
之前,我对西昌的主观认识主要来自两个印象。
一是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上世纪60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西昌工作。他没告诉家人工作单位在哪里,只说在很远的山沟沟里,通讯不便,很神秘,只知道用一个数字代号,且一年到头也很难收到一封来信。因此,多少年来,家人心有戚戚。到了1980年,家人才知道他参加的工作叫“三线建设”,一个需要隐姓埋名的伟大事业,也就是今天我们知道的“两弹一星”。
二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北京上学时,舍友彝族的杨同学来自四川大凉山。杨同学说,每次放假回家都要花四五天的时间在路上。于是,我便想起了李白,想起了“蜀道难”,想象着西昌,想象着横断山脉东缘的西蜀之角。
有过出差西昌的机会,或受回家乡工作的杨同学多次盛邀,都因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但是,对西昌的想象始终还在。我是一个喜欢动足之徒,曾想象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并把想象大多变成现实。终于,在艰难的庚子岁末,我踏上了西昌的土地。
从青山机场航站楼走出来,我第一感觉这个城市居然这么宽阔,特别是机场路不远处的大街,在海洋般平坦的城市中笔直无尽地舒展。车子沿着宽阔的大路向前奔走没多长时间,突然,又发现一条相当宽阔的大路横在面前,路标上写着醒目的4个大字:航天大道,“航天”二字竟如此迅速而耀眼地标示了这块土地的不同寻常,令人怦然心动,一落地你就能确信它的宏大叙事和非凡重量。是的,此时宽阔大街的上空,“嫦娥五号”航天探测器正在月球上采集土壤。“航天大道”4个字斩钉截铁,足足在我的脑洞里伫立了良久,眼前豁然开朗,心中原先虚构的西昌顷刻颠覆与消解。那一刻起,我对西昌这个宽阔的城市充满敬意,毕竟,一座美丽非凡的城市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
杨同学已调省城工作。到机场接我的是另一位朋友,也姓杨,与我是同行,是个西昌通。路上,他一直不停地热情向我分享西昌的地理、历史和人文,比如我眼前宽阔的城市是因为地处安宁河谷,是仅次于成都平原第二大平原,是四川省的鱼米之乡;比如泸山上还有蒋宋夫妇居住过的蒋特宅,抗战期间蒋介石看中了西昌的地理优势,曾经想把这里当成重庆以外的第二陪都,并建了个小庙机场,青山机场就是在此基础上扩建的。
“当然,还有马上展现在你面前的邛海,让你这几天敞怀尽览”。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我下榻的听涛小镇。这是一个依泸山傍邛海而建的旅行居所。进入居舍,我迫不及待走向阳台,护栏撒目,果然,白云之下,一池碧蓝,水波温柔,浩淼于天际。海岸葱茏蓊郁,翠色不凋。风从水面拂面而来,潮湿,饱满。这么美的地方,这么干净的空气,放匀着我的呼吸,心底猛然蹦出一句:噫!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老杨哈哈一笑,对我打趣说,“当你躺在床上,你的头已经枕着泸山胸怀,脚已浴邛海玉液,山水相依相偕,仁智皆拥皆得。”可不是吗?我回首一看,泸山上一棵棵挺立的老松树,像一个个深沉、睿智的老人,厚厚的树皮包裹着他们一颗颗阅遍人间苦乐的心,多少风霜雪雨,多少日出日落,他们都是那样从容淡定,与邛海相依相伴。
邛海,古称邛池。它是由于地层断裂、塌陷而形成的典型湖泊,像一颗镶嵌在川西高原的蓝宝石。这是西昌的福气。当然,这样的福气,也是来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游人都可以享用的。老杨说,邛海冬夜又是一番景象,当玉兔临空,在湖边漫游,那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情。匆匆用完晚饭,正值华灯初上,我朝邛海走去,整个夜空上,恍若铺开了凝滞不飞的白霜,月色悠然如梦,投林的鸟鸣把水面拉得修长,山风幽凉,抚摸着岸树,也拍打着我的心胸。我想,如果我能驾一小船泊在湖中,人就同月一道泊在了水面,月高气朗,湖水清白、清明、清净,天然、天明、天道,这浩然晴朗,是多么珍贵的人间。我长久地被这景色所陶醉,我甚至想,造物主对这方土地太偏爱了,将这么好的自然环境安排到了这里。
常言道,鱼儿离不开水,人一样离不开水。人永远都是恋水的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水中得到了最亲近、最和谐的体现。清澈的水带来的是美丽,是快乐,是安全。
老杨对我说道,其实这里优美的生态环境,也走过一段弯路。最初,这里的原始自然生态是很好的。后来有段时间,人们在湖边围湖造田,割湖造鱼塘;改革开放后,随着城市化工业化的加快,这里吸引了大量人口聚集,城市人口快速增长,湖边乱盖乱搭日益严重,并产生大量工业污水、生活垃圾,水质日渐恶化。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中华秋沙鸭、紫水鸡、白琵鹭等许多珍稀鸟类都不见了踪影。面对惨痛的现实,这里的执政者痛定思痛,下了最大的决心治理污水和生活垃圾,退塘还湖、退田还湖、退房还湖,生态移民,恢复湖泊湿地水域,修复野生动物栖息环境,并规定城市里的工业和生活污水要经过多个环节处理后,完成全部净化程序才能流入邛海。这些都是要花大钱的,他加重语气说,“政府规定流入邛海的每一滴水都必须经过处理!”
听罢他一席话,我钦佩的目光不仅停留在邛海优美的生态环境上,更对人与自然与生态有了切肤的认识。我说,“这些钱花得值,这是为民生、为子孙积的德,更是为前人补交了学费。这才是拿出了海的气魄去干大事!”忽然,一个不曾有过的感悟在我的脑中生成:人类文明的演进过程,也许要经历许多曲折,经过一次曲折,人们就会做一些调整,这个调整有时好像是向原有的方向轮回,如同邛海的演进过程一样。在最早的农耕文明阶段,这里的人们保留了原生态的生活方式,空气、水、土壤都没有污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打破了原生态的文明平衡,一方面带来现代的生活方式,享受了更便捷的生活;另一方面,却造成了生态的破坏。于是人们又花费巨资和精力来治理,在保留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同时,去修复生态,化解工业城市化带来的污染,使生态环境尽可能向原生态的面貌回归,但又绝对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更高层次的进化与回归……
第二天上午,当我来到邛海湿地国家公园的堤岸时,放眼望去,花木扶疏,植被茂盛,这便是原来占湖造田、占湖围塘、乱搭乱建的旧地重建起辽阔而优美的湿地,生机盎然。我登上竹排,船工把我带向纵深的水路,曲径通幽,极目远眺,天显得格外蓝,与湖水一色。远处是高峻挺拔的泸山,绵亘叠嶂,与天相接。湖岸那一树树繁红的刺桐花,无比耀目。我惊讶地发现,也许是气候宜人也宜物,这高原居然还生长着我家乡南中国的木棉、棕榈等亚热带植物,它们的树冠紧紧相挽,青幢碧盖,浓绿生云,令人感到坚定、踏实与轻松,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竹排在湖中缓缓前行,忽然,一群白羽红嘴的鸟儿张开翅膀飞到我的竹排跟前,它们的姿态从容不迫,轻盈而优美。我听到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听见它们嘴里的歌唱。这是一群红嘴鸥。船工说,近10年来的冬天,红嘴鸥都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或蒙古国等地,飞到邛海湿地过冬避寒。它们三五成群,或盘旋于湿地的上空,或漂浮于邛海水面,或静立于湖岛的树上。
此时的鸟,身体小巧玲珑,羽毛洁白无瑕;它们没有喧哗,很文静,似乎带着一种书卷气,这样的鸟自然也是自由、也是安全的。这说明邛海的生态环境日益改善,终于让许多鸟类有机会与人类从容相处。于是,越来越多的鸟种如青头潜鸭、彩鹮、大白鹭等慕名而来;此前离去的中华秋沙鸭、紫水鸡以及白琵鹭等也重返了邛海的怀抱。我想,我们与鸟儿,应该都平等相待,相互尊重,和谐相处。“天人合一”,那才是天道人道。
我相信,每一个西昌人天天都能感受到邛海,以及与自己为伴的这片湿地,它们悄无声息地给每个人带来莫大的恩惠与润泽,那是蓝天、白云,温馨的阳光、澄澈的流水、洁净的空气;那是因为这个海,还有无处不在的树、花、草,那些遮天蔽日的绿荫,那些枝叶间时闪时现的光影,还有湖水波光潋滟的细语,都在言说一种天籁和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