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想念
前些年,老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每到春季都要到医院住上一、两个月。老父亲的嘴巴甜,心也好,有时实习护士打针扎了多次他也不吭声,所以医护人员都很爱敬他。繁忙的医护人员偶有闲暇,便会将老父亲夸一夸,说老父亲多子多福,来照顾他的人一茬又一茬。每每此时,被病痛折磨的老父亲似乎轻松了许多,有时还用打着吊针的双手吃力的抱抱拳,许以谢意。
那年春天,刺骨的寒冷加上漫长的雨季,这对我老父亲来说,纯属要命的天气。他再也不肯上医院了。四面八方的儿孙都跑了回来,劝他要住院,看到孝心一片,他才答应了住进医院。经过医生的治疗,精神自然有些矍铄。可能老父亲感觉自己时日不济,他把家中的男丁和儿媳类——分别召进病房,对他属下的每一个小家庭作了一番叮咛和祝福。
我的父亲是根独苗,在当地被称为独根筷子。解放后,家里又被圈为破产地主。两个沉重的标签,让刚刚持家的父母历尽磨难。他们一辈子生育了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还抱养了亲戚家的一个女儿,兄弟姐妹十人。一个独苗在磨难中变得枝繁叶茂。家里苦难的日子渐渐告去。改革开放使我们兄妹开始可以上高中上大学,忠厚传家、诗书济世,父母慢慢当上了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如今后代已达近百人,五代同堂,其乐融融。
我在十兄妹中排行最小,我最大的哥哥和姐姐,他们最大的孩子都比我大三岁。从小,作为我父亲的满子,父亲对我非常严苛。我的成绩稍有落后必定拳棍相加。父亲以前一直都呼我的乳名,那自是不好听。但前些年,父亲不再直呼这个名字了,而是满怀爱意的叫我“满子”。他对我称呼的变化,使我心疼,我感觉到老爸真的老了。
终于轮到我和我的妻子谈话了,刚一走进门,躺在病床上的老父亲吃力的想抬起头,喊了一声“满子”,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用我们家里面的称呼叫了一声爹子,我和妻子紧紧握住老父亲那松树皮般的双手,聆听他的爱训和祝福。老父亲说了很多赞美我们的话。其中有一段让我们很揪心,“满子,生个女儿都好,想想(指我女儿)很会读书,一定要培养好。有来之(机会)要生到个儿子来。”看着父亲的期翼的目光,我贴着他的耳旁哭着说好好好。
遗憾的是,他亲生的三个女儿却不召见,这是封建传统,叫做肥水不流别家田。儿子们很想劝说父亲,但谁都知道他的固执,无人敢上前。三个女儿和老父亲打了招呼以后,含泪而别。
再后来的几天,每个医护人员前来为我父亲治疗时,他都会祝福他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子孙满堂。我们家的陪护人员提醒他,不要提子孙满堂的事,因为很多医护人员都很年轻,他们都是独生子女,会让人家很尴尬。父亲则说我也是独生子,现在也是子孙满堂呀。或许在他看来,子孙满堂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终究,老父亲还是要走了,在众亲人的簇拥下,我们送他回到故乡的老屋,躺在他自己睡了几十年的床上,他似乎真的可以休息了,不到十几个小时,在众亲人的哭声中,他就永远的睡着了。临终前,他坚持喝了几口鸡汤,这是我们的又一个传统习俗,叫着喝了鸡汤就可以润子润孙。
家族祠堂里当时停放着两副灵柩,另一副是我父亲儿时的发小,可惜他只生了一个儿子,自然非常冷清,这情形真的会让人感觉到多子多福的荣光。
选择良辰吉日,要送老父亲归土。出殡前其中有一个仪式,每个兄妹都要带着家人拜别父亲,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家各一二十号人。轮到我,却只有我和妻子女儿三人,那单薄的情形令我心酸,聪明的女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抱着我哭着说:“爸爸,女儿一定会争气。”
就这样,老爸带着他的满子“只生一个好”的遗憾,也带着他希望他的满子“两个就是好”的遗托永远的离开了他的子子孙孙。
清明时节雨纷纷,父亲坟前草又长了,我们兄妹相约,又来到父亲的坟前祭扫,每当此时此刻,我的心中特别隐痛,因为我没有完成似乎也永远不可能完成父亲的遗愿,“不孝有三”,这句话常常从腐旧的文化中搬出来,像石头一样砸在自己心上。
又是一年清明节,父亲坟头似乎再不长草,而是冒出了青烟。那年开始,全面放开二孩政策,清明节聚会时,家里人讲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我抓住最后的天机,再生一个儿子。我那年近百岁的老母亲,拉着我的手,流着泪反复叮咛,那近乎祈求而又有柔力的话语,直击我柔软的心房,我当即向老母亲表态:“好好好,一定再生一个”。
当天回到自己的小家,年近半百的夫妻俩直直地躺在床上,没有关灯,没有吭声,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见。我们两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谁都不肯先发声,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到底是“生”还是“不生”,敢“生”不敢“生”?
细心地想一想,女儿想想已经十八岁了,如果在农村,我们应该做外公和外婆了。争气的女儿想想也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所处一线城市。为了让天价的房价不再吞噬女儿未来的幸福,我们又倾其所有在那座城市里买了一套小房子。为此,我们卖掉了那一片摇钱树,凑齐了所有的拆迁款,也仅付了百分之三十的首付款,到每月的二十六号便成了我们家特殊的日子,“房贷凑齐了吗”?
一头是“生生生”,一头是“钱钱钱”,沉重的担子压在我们夫妻的肩上,我们是否挑得起来,或者只能往一头撂一撂。
还是贤惠的妻子开了口,她用昵称坚定的跟我说了两个字:“哥,生!”我的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天花板,只是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因为昨天做了清明,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我是腰酸背痛,第二天起床,我开玩笑地说,我们这老旧的机床,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吗?妻子提着我的耳朵恨恨地说:“动不动,三分钟,再不动,龙卷风。”这是当年开展计划生育工作时的口号和作风,意即三分钟之内节育对象还不出来,家里的物件乃至房屋都将遭受龙卷风般的袭击。我真没想到,妻子会用这句话来镇住我。
看到妻子的决心,我不能再犹豫了,戒烟戒酒,早起早回,强身健体,活脱脱的像换了个人,而最痛苦的是妻子,坚持每天要去医院做“蒸煮”,那是叫什么“通水”,几个疗程下来,臀部熏得就像是被炭灰涂抹过了一般。几个月后,当我被折腾得心烦气恼准备放弃时,妻子告诉我说怀上了。我们一阵窃喜。
老来得喜,早已没有生儿生女的念忧。我们全身心投入到保胎备产的战斗中。
怀孕初期,慵懒的我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了。在瑞金有个传统习俗,说是孕妇吃猪肚对胎儿好,大家都晓得,一头猪没有两个猪肚,再加上两胎政策刚刚放开,保胎生产的人多,猪肚供不应求,价格比平常高了两倍,关键是如有两个人同时赶到肉铺摊,那唯一的猪肚就得分成两半,所以,必须得早起第一个赶到才行。
小家伙在妈妈的肚子里,前两个月非常听话。没想到后面就开始撒娇了,像要提前出来,无奈,妻子住进了医院。医院里人满为患,走廊上两旁都挤满了病人。热,臭,哭,闹,痛,熬……这还不够,在艰难的两个月后,医生还是说要流产,使我们哭笑不得。
在这关键时刻,正好党和政府安排了七十位专家来我们的老区义诊,有幸两位专家为我妻子诊疗送药,真的很神奇,不几天妻子就出院了。
2017年4月19日,我们的小宝宝出来了。看到这来之不易的健康小生命,在场的医生和家人都十分高兴。
好事的大女儿想想打电话给我:“爸爸,妹妹叫什么名字呀?”“我还没想好呢,要不你去想想吧!”“就叫念念吧!”大女儿脱口而出。
就这样,我有了两个女儿,她们的年龄相差二十岁,名叫想想的大姐姐,给小妹妹起了个名字叫念念。
妈妈非常疼爱小念念,为了让小念念有足够的奶水,不停地吃鱼吃肉,身材全面变形,穿得基本都是大大的“旗袍”,衣服只得全部重新采购,乃至有一次我在厦门出差时,我居然在老人专柜给她买了两件衣服,这让她哭笑不得。
小念念在家中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特别是随着宝宝一天天的长大,啼哭声越来越大,经常让我睡不着觉,可爱的妻子在网上给我买了一张小靠椅,说让我就在不到二十平米的车库里睡觉,这下,该是我哭笑不得了……
2019年的元旦,姐姐专程回来看望妹妹。小念念居然会叫:“叽,叽!”姐姐笑得合不拢嘴,但也有哭笑不得的表情。
念念,你会慢慢长大。当你有一天理解了让我们哭笑不得的二胎,你或许会想想,哭笑不得,那也是人生的惬意。
想想又念念,念念又想想,折腾的时代,必将终结,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将永不停歇,新时代的美好生活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