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画儿一样
辛丑新年,有幸在朝花开笔《鬓有丝集》。二十五年前,我是朝花编辑。我编了十五年朝花。如果我有些人生荣耀,有些好看的文字,也都是从朝花开始的。今年我七十岁,说不上白发萧萧。趁着还能写些文字,我想写写我经历过的和至今向往着的白衣飘飘、白马飘飘和白云飘飘的年代。而这些文字,我想留给朝花。
老人最有能耐行使的权利,应该是想起往事的权利。黄永玉近百岁了,某日,他想起了七十多年前,在香港画过一张豉油画。
他二十四岁到香港,住在新界九华径。那里是个海湾。九华径是后起的好听名字,原先叫狗爬径。有条小路,弯曲崎岖,人走进去,就像狗爬似的。不过,后来这里很荣耀。郭沫若、茅盾等一大批精彩的人,都在这里住过。后来也是在这里,大家搭船去了北京。
那天,黄永玉约上查良镛、梁羽生,去湾仔一家名为美利坚的小餐厅吃饭。他们三人是大公报同事。查是电讯翻译,梁是副刊编辑,黄在美术部门。办公在同一室,三人成了好友。查良镛有生之年常说,到老一直叫他小查的,也就两三人,黄永玉是一个。这样的交情,自然适合约饭。
后来的黄永玉,也会想起后来成了金庸的查良镛。他说金庸写的武侠小说,都送给过他。他不喜欢,没看,都转送人了。他说,金庸这么好的头脑,可以做更有意思的事,写武侠小说可惜了。他的话,总像他的画一样,漂亮得难以言喻。
他们三人到了美利坚。谁知,这一天,险些吃成了霸王餐。
美利坚菜式很不错,黄永玉一直记得童子鸡做得好。餐毕,结账。很不小心地,三人都惊觉囊中羞涩,冇钱埋单。情急中想起叶灵凤。叶在附近的星岛日报上班,得讯自然两肋插刀,急忙赶来。在等叶灵凤赶来的空隙,黄永玉看见一边水缸里的热带鱼很好看,就画了起来,A4纸大小尺幅,几笔画就,还用手边的豉油,也就是辣椒油、酱油涂了色。等叶灵凤埋了单,他把这幅豉油未干的画给了叶,说让叶在星岛日报发表。玩笑说,埋单的钱就算预支的稿费吧?这样,这几个日后香港文坛颗粒很大的明星,吃了童子鸡,还画走了热带鱼。
这几条热带鱼留在了豉油画里,或者说它们后来的生活也在这画里。
黄永玉的笔,是一直随身带着的。二十多年前,他来上海,在一个名叫名都的餐馆,他让人通知了我去。这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前一次是我和一群记者一起采访他。圆桌入席,他和我隔着三四个座位。就在入席的时候,他在一张餐巾纸上,白描了我的面相。他让邻座传给我,我很意外,也很快乐。我最先想到的是,生活原来可以像画儿一样。
黄永玉再见到这幅豉油画,是近四十年后了。他在香港开画展,有人拿来这画让他写点字。原来,这画在星岛日报发表后,叶灵凤把原稿送给了画家黄蒙田。若干年后,黄蒙田又把它转赠给了“炉峰雅集”会长罗琅。到罗琅手里时,这画多了一段黄永玉的补记:“此作作于香港湾仔美利坚餐厅。某日与友人共食于彼处,众皆觉囊空,情急间电星岛叶灵凤救急。赭色乃酱油也。倏忽已近四十年矣。黄永玉,一九八六春”。这画的后来,我见到有关文字,说是罗琅挂在了家里。之后罗琅老了,和外界接触渐渐隔绝。这画的后来,外界就不清楚了。
我想,黄永玉补记了这画之后,可能就不再去想了。他画的猴票原稿,后来在哪里?有人问过他。他说当时交给了编辑。他还说,留在喜欢的人手里,很好的。
那个年代,黄永玉一家住在北京一个大院的角落,像密罐一样的小屋里。他画了一个大窗户,春天里阳光明媚、花草鲜艳的大窗户,挂在了墙上。生活会有苦难,但阳光和春天总在那里。庚子年,近百岁的老人,画出了《中国人活得有气势》那样的大作。大大的红十字,极为壮烈、干脆的胜利手势,倾吐他内心的疼痛和不服输。他的画,画出了真正的生活。
还想加上几句。四十年前,我应聘最后一次面试。主考问我,影片《苦恋》,你怎么看?我说,我没看过这电影,但我不相信读书人不爱自己的祖国。之后,我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再之后,我认识了黄永玉,有天突然知道,影片《苦恋》主人翁原型就是黄永玉。想来冥冥之中,我和他有个因缘。那年春节,我随他在沱江边祭扫沈从文先生的墓。我看见前往沈从文墓地的石阶边上,立着一块黄永玉写的碑。碑上是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沈从文的墓碣,是一坨巨石。黄永玉那时七十多岁了。他手抚巨石久久,热泪纵横。回家后,他和我说着沈从文。还说到电影《边城》的拍摄。他说运用船头贴着水面的镜头拍摄,画面就会很美。
还想说的是,豉油画我没画过,豉油字我还真写过。那是我朋友女儿结婚,朋友满心欢喜,时不离手的一把扇子,不知写什么为好。到了婚宴席上还没想好。我觉得扇面上总该留点色彩。就用餐巾纸搓成条,蘸着酱油,写了,哦不,应该说是画出了两句吉祥祝愿的话。这事也有十几年了吧?
有一年,我在上图开诗书展。黄永玉正好在上海,他来了。他对记者说我的字,“画面很漂亮”。他看穿了我。我确实算不上写字,我只是想把心里想的画出来。感觉生活,原本就像画儿一样。